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第64章

  他们走了以后,接着是特拉布一班人马(不过没有看到他的小伙计,我四处找也没有发现),收拾好那一套后台道具塞进袋子,也离开了这里,这座屋子才显得清淡舒适起来。一会儿后,毕蒂、乔和我一起吃了一顿冷冷清清的晚餐。我们在最好的那间会客室中晚餐,再不是在灶间里的老地方了。乔在用餐具时当心万分,不管是刀是叉是盐瓶还是什么都特别留神,这也不得不使我们都受到拘束。晚餐后我提醒乔燃起他的烟斗,然后陪他在铁匠铺四周散了一会儿步,回来坐在屋外的一块大石头上,这时我们的心情才得到缓解。我发现在送葬之后乔换了衣服,既不是做礼拜时穿的礼服,也不是打铁时的工作服,这样我的老伙计亲爱的乔自然得多了,回到了人的本来面目。
  我问他我今晚是不是可以睡在我过去住的那间小屋中,他听了十分高兴。自然我也十分高兴,因为我能提出这一个要求就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事。
  夜幕降临之际,我找了一个机会,和毕蒂一起到那座花园,做了一次简短的谈话。
  “毕蒂,”我说道,“我想你早该写信告诉我发生的悲伤事情。”
  “皮普先生,你这样想的吗?”毕蒂说道,“我要早想到这点,我也就一定早写信告诉你了。”
  “毕蒂,我说我以为你该早想到这点,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
  “皮普先生,真这样吗?”
  她贤淑文静,做事有板有眼,处处显出善良和可爱,我再不想找出什么话题使她大哭一场了。这时,她正和我并排而行,我望了一下她那颓丧的双眼,于是打消了继续说这个话题的念头。
  “毕蒂,亲爱的,看来再在这儿待下去你有点困难了,是吗?”
  “噢,皮普先生,我不能待在这儿了,”毕蒂带着抱歉的口吻说道,不过十分自信,“我已经和胡卜夫人说妥了,明天我就到她家中去。我希望我们两人一起还能对葛奇里先生有所照顾,让他能够安顿下来。”
  “毕蒂,你今后打算怎么过呢?假使你手头缺——”
  “我今后打算怎么过?”毕蒂重复了这句话,接着忽然脸上浮起一朵红云,并打断我的话说道,“那我告诉你,皮普先生,这里有一座新学校就要完工了,我争取到那里去谋求个教师的职业。所有的邻居都会尽力推荐我,我想我能勤劳耐心地在学校园地里耕耘,在教孩子的时候也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她抬起眼睛望了我一下,微笑着继续说道:“新学校可不比老学校,内容也多了,幸而自从来到这里后从你那儿学到许多东西,而且自那以后我仍然在不断地上进。”
  “毕蒂,在任何情况下,我想,你都在永远上进的。”
  “噢!可是我有性格上的弱点。”毕蒂喃喃地说道。
  她这句话不在于责备自己,而是用语言大声讲出了压在心头的思想。好吧!我想这个话题也不必再谈下去。我和毕蒂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我继续默默地望着她那颓丧的双眼。
  “毕蒂,我很想知道关于我姐姐去世的详细情况。”
  “关于这位可怜的人也没有很多可说。近来,她的病体与其说恶化,不如说还有好转。不过,最后一次发病,她连续四天昏迷不醒,在一个黄昏时却突然苏醒过来,吃茶点时还清楚地叫了声‘乔’。因为她不能说话已经很久了,于是我连忙跑去把葛奇里先生从铁匠间中找来。她对我打手势说她要他坐得靠近她,又要我把她的两条臂膀扶着抱住乔的脖子,所以,我就扶起她的臂膀抱住乔的脖子。她把头搁在乔的肩头上,并感到满意和满足。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声‘乔’,接着又说‘请原谅’,又说‘皮普’。之后,她再没有把头抬起来。一个小时过后,我们发现她已经离世,便把她放在了床上。”
  毕蒂说着哭了起来,于是幽黑的花园、园中的小径,以及刚刚浮现出来的星星,都在我的泪眼之前变得模糊一片。
  “难道还没有一点线索吗?毕蒂。”
  “还没有。”
  “你知道奥立克现在怎样了?”
  “从他衣服的颜色来看,我想他在采石坑中工作。”
  “那么你当然是见到过他了?为什么你总是望着巷子中黑幽幽的树?”
  “在她去世的那天晚上,奥立克就站在那里。”
  “毕蒂,那也许不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吧?”
  “不是。我们在这里散步的时候,我还见到他一直在那儿呢。”我听了她说的话便想跑过去,而毕蒂用手抓住我的手臂。“那也无用。你知道我不会骗你,他刚走一会儿,不再在那儿了。’”
  这一来又使我胸中燃起无名之火,因为这个家伙至今仍然追着她,使我对他的仇恨更加深了。于是我告诉她不管花多少钱,不管费多大力气,我也要把他从这个乡下赶走。她劝慰我,慢慢地使我心平气和下来。她告诉我,乔是如何地爱护我,以及乔对我从来没有半句怨言(虽然这后一句她没有说出来,当然她也没有必要说,我明白她的心意),还说乔烙守自己的生活方式,手艺好,沉默少语,心地善良。
  “真的,他的好处多得说不完。”我说道,“毕蒂,我们该时常谈到这些事情,自然,我以后会时常回来走动,我不能把可怜的乔丢在这里而不闻不问。”
  毕蒂一句话也没有说。
  “毕蒂,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听到了,皮普先生。”
  “故且不提你叫我皮普先生,我听起来很不好受,毕蒂,这样,究竟什么意思?”
  “我究竟什么意思?”毕蒂胆怯地反问道。
  “毕蒂,”我任性地说道,“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你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这样?”毕蒂问道。
  “用不着鹦鹉学舌,”我反驳道,“毕蒂,你过去也没有鹦鹉学舌的毛病。”
  “过去没有!”毕蒂说道,“哦,皮普先生!过去的事还提什么!”
  好吧,我想这个话题又不得不放弃了。我们在花园中又沉默地走了一圈,我又回到谈话的主题上去。
  “毕蒂,”我说道,“我刚才提到我会时常回到这里看望乔,可是对此你一言不发。毕蒂,我看你发个慈悲,讲个明白,究竟为什么。”
  “你说你会时常看他,那么你能肯定吗?”毕蒂停在花园的狭窄小径上,在星光下,用她清亮而又诚恳的眼光望着我问道。
  “哦,天啦!”我发现我只有失望了,也只有放弃和毕蒂讨论这个问题了,于是说道,“这真正是人性的弱点!毕蒂,不用再说下去了。这对我可震惊不小。”
  在晚餐时我以我那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而和毕蒂疏远起来,后来我回到自己的那间小阁楼时也就堂而皇之地和她告别了。我在心中思忖着,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白天送葬到乡村教堂墓地而造成的。整个夜间我难以成眠,一个小时中会惊醒四次,每次都会想到毕蒂对我的行为是多么无情无义、残酷伤人、冤屈不公。
  第二天一早我必得离开,所以次日清晨就起身出门,偷偷摸摸地不让别人看见,走到铁匠间的木窗口向里观望。我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看到乔已经开始工作,脸上发出健康壮实的红光,仿佛生命的旭日就在他的面前,映照着他的面庞。
  “亲爱的乔,再见!你不必擦手,为了上帝,把你的那只黑手递给我!我会很快回来看你,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
  “先生,你可得快来,”乔说道,“皮普,你可得时常来!”
  毕蒂正站在灶间门口等着我,手中拿着一杯鲜牛奶和一块面包皮。我把手伸给她,向她告别,说道:“毕蒂,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有些痛苦。
  “不,不要痛苦,”她感人楚楚地恳求道,“如果我胸襟狭小,就把痛苦留给我吧。”
  我跨步走出,天上雾气又在消散着。我想,雾气向我揭示了一件事实,我也许再不会回来,毕蒂的预言绝顶正确,那么我所能说的只是一句话:雾的揭示也是绝顶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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