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第49章

  我也用劲地频频给老人点头,老人的兴致很高,振作一下精神喂鸡鸭去了。我们两人便坐在凉亭里开始饮混合酒。温米克一面拍着他的烟斗,一面向我讲述,说他花了许多年时间才把家业治理得如此完美。
  “温米克先生,这是你自己的家产吗?”
  “噢,是我的,”温米克说道,“我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以国王的名义,这是我世袭的不动产。”
  “这是真的?但愿贾格斯先生对此也会敬佩惊叹的!”
  “他没有见过这里,”温米克说道,“也没有听说过这里的事。他也没有见过老人,也没有听说过他。须知,事务所是一件事,私人生活是另一件事。我去到事务所就把城堡丢在脑后,我回到城堡又把事务所丢在脑后。如果你对此不感到讨厌,还得请你赞同我这种做法。我不打算在谈业务的时候谈自己的私事。”
  自然,我诚心诚意向他表示,我尊重他的请求。混合酒是十分可口的,我们坐在那儿一面饮酒一面叙谈,一直谈到将近九点钟。“就该放炮了,”温米克说着,放下了他的烟斗,“这是老人最愉快的事。”
  我们走回城堡,看到老人正在那里把拨火棍放在火上烧,双眼充满了期望的神色,在为这一夜里的伟大典礼做准备工作。温米克一手抓着表站在那里,等待着时刻到来,便从老人手中接过拨火棍,向炮台走去。他带着拔火棍走出去,霎时间,大炮用其巨大的轰隆声表示出自己的雄威,震得这幢小木屋像要倒坍一样,桌上的杯盘碗碟也给震得哗啦啦直响。至于这位老人,我想他本该震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幸亏他两手紧紧抓住椅柄,总算稳住了。他欢天喜地地喊道:“放炮了!我听到了炮声!”于是我向他连连点头,毫不夸大地说,一直点到头发晕,连他老人家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在晚餐前的一段时间中,温米克领着我参观了他收藏的奇珍异品。特别要说起的是这些东西都与某些重大犯罪案件有关系,其中有一枝著名文件伪造案用的笔、和重大案件有关的一两把刺刀、几把头发,还有几份临刑前写下的交待书。温米克先生最看重这些手稿,用他本人的话来说这是因为“这里的每一份手稿都是在扯谎,先生。”这些东西和一些小瓷器小酒杯杂乱地放在一起,倒颇耐人寻味,另外还有一些该博物馆主人自己亲手做成的各式各样精致玩意儿,以及那位老人刻成的往烟斗里塞烟丝的用具。所有这些东西都展览在那间我被带进城堡时最先到达的房间中。这间屋子不仅是他家的日常起居室,而且也是他家的厨房。我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在炉架上放着一口带柄的小锅,在壁炉上方还有一个铜制的小玩艺儿,看来是挂烤叉用的。
  一位穿着很整洁的小女孩侍候我们进餐,白天她是照看老人家的。她把晚餐的一切料理妥当后,便放下吊桥,让她出去,回到自己家过夜。这顿晚餐丰盛可口,虽然城堡里总有一股干枯木头味,闻起来很像变了质的硬果,另外隔壁还喂养着一头猪。无论如何,我对于这顿晚餐是十分心满意足的。晚间,我睡在城堡的小小亭子间里,也感到十分不错,没有什么缺陷。不过,我自己的身体和那根旗杆之间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因此躺在床上时,我就好像不得不整夜都把旗杆顶在头上一样。
  温米克在早晨很早便起身了,我仿佛还听到他在洗刷我鞋子的声音。然后,他去园子里干活,我从哥特式的窗口看到他对老人家连连点头,一副非常恭敬的神态,装出想让老人家帮他干些活的模样。这天的早餐和昨天的晚餐一样美味可口。整八时半,我们开始出发,向小不列颠街走去。我们愈向前走,温米克变得愈冷淡无趣和刻薄严厉。他的那张嘴也愈来愈抿得像一个邮筒口。最后我们一走到事务所,他就从衣领里取出那串钥匙。这时,关于伍尔华斯的产业他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仿佛城堡、吊桥、凉亭、小湖,以及那喷泉、那老人等等都被那有威力的大炮统统炸得灰飞烟灭了。
  第二十六章
  结果发生的事情和温米克告诉我的一样,我很快便得了一个机会来把我监护人的家和他的管帐办事员的家作一个比较,因为他约请我到他家中做客。我从伍尔华斯到达事务所的时候,我的监护人正在他的房间中用香皂洗手。他见到我便把我叫到面前,告诉我他约请我和几位我的朋友到他家做客,和温米克昨天提到过的一模一样。他和我约定,“不需要客气,不需要穿晚宴礼服,日期就定在明天。”我问他我们该到哪里去,因为我委实不知道他府上的地址。他告诉我,“你们到这里来,然后我带你们上我家去。”看来,他总是不愿说那些像似招供的话。趁这个机会来说说贾格斯先生的洗手,他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或牙科医生,每打发走一位当事人就得洗一次手。他房间中有一个小盥洗室,专门为他洗手而造,里面发出的香皂味简直可以和一家香料铺子里的香气相媲美。在盥洗室有一根滚轴,上面有一条旋转式长毛巾,他习惯洗过手后用这条毛巾擦净擦干。每次从违警罪法庭上回来,或送走一个当事人之后,他首先的任务是洗手。
  第二天六点钟,我和几位朋友来到这里。他好像刚刚办完了一件比通常更加肮脏不堪的案件,所以一头钻在小盥洗室内,不仅仅在洗手,而且又是洗脸,又是漱口、情喉。等到这一切都做完后,他又用那块大毛巾擦干,然后掏出铅笔刀来剔指甲缝里的尘灰污垢,最后才穿上外衣。
  我们一走出事务所来到街上,就看到像往常一样有一些贼头贼脑的人在那儿走来走去。很显然,他们都极其渴望和他谈事情,可是他身上的那股香皂味就好像光环一样,使他们知道这天不得不放弃找他谈事的希望。我们向西走着,他不时地被街上人群中的某个人认出来,只要一发生这类事,他便扯大嗓门和我说话。他从不表示他认出了谁,对那些已经认出了他的人也根本不加理睬。
  他领我们来到伦敦索霍区的吉拉德街,街的南面有一所宅邸,从外表上看十分宏伟,但是外面的油漆业已剥落,窗户上布满了灰尘,呈现出一片凄凉情境。他掏钥匙打开大门,我们全都走进一间石砌的大厅,里面空荡一片,阴森可怖,几乎没有使用过。我们登上了深褐色的楼梯,上了二楼,这里有一套三间深褐色的房间,四面墙壁都有嵌板,嵌板上都按刻着花纹。他站在一圈一圈的花纹中对我们表示欢迎,我心里明白这些圈圈很像绞架上的那一种圈圈。
  晚餐陈设在最好的一个房间中;第二个房间是他的盥洗室;第三间是他的卧房。他告诉我们,他虽拥有这一座大房子,但是所用的就这几间。餐桌上的菜安排得很令人称心,没有银器餐具,这是早知道的事。他座椅旁边有一个宏伟阔气的回转式食品架,上面放有各种酒类,以及餐后用的四盘水果。我注意到他总是把每一件东西放在手边,并且亲自动手为大家分配。
  房间里放着一个书橱,摆满了书,从书脊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关于证据、刑法、罪犯传记、犯罪案例、法令之类的书。家具都是上好材料造成的,坚固耐用,就和他的表链一样。一看就知道哪件家具是做什么用的,所以没有一件家具只是摆设性的。在墙角边有一张小小的文件桌,上面有一盏带灯罩的灯,可见他似乎总要带一些公事回家干,把家庭也变成事务所,晚上把文件桌推出来就可以工作。
  在这之前,贾格斯先生一直没有注意我的三个朋友,因为在路上时他总是和我走在一起。这时,他站在炉边地毯上,先打铃叫他的女仆,然后便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他立刻对德鲁莫尔发生了兴趣,如果不是唯一对他发生了兴趣,也是主要对他发生了兴趣,这倒使我感到奇怪。
  “皮普,”他说道,把他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推我走到窗口,“我对这几个人还分不清谁是谁。蜘蛛是哪一个?”
  “蜘蛛?”我问道。
  “就是那个脸上生着疙瘩、叉手叉脚、沉闷不悦的家伙。”
  “他是本特莱·德鲁莫尔,”我答道,“那个眉目生得俊俏的是斯塔特鲁。”
  他对于眉目生得俊俏的一位根本没有留意,说道:“他就叫本特莱·德鲁莫尔,是吗?我倒挺喜欢他这个长相。”
  他马上便开始和德鲁莫尔攀谈起来。虽然德鲁莫尔的答话既沉闷又迟钝,拖泥带水,但这都阻止不了贾格斯的兴趣,总是设法从他那儿逼出话来。我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俩,管家妇走到我们中间,为我们的餐桌送来了第一道菜。
  我猜测她大约四十岁光景,不过我想她的长相可能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她身材修长,形体柔软轻盈,面容十分苍白,一双大眼睛黯淡失神,浓密的长发披过双肩。她的两片嘴唇张开,仿佛在喘着气,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患心脏病的原因。还有,她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好像心绪不宁。我记得一两天之前的晚上我曾到戏院观看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斯》,剧中从女巫的大锅子中冒出来的那些被热气熏得走了形的面孔倒活像这位管家妇的面孔。
  管家妇把菜肴放在餐桌上,用一个手指迅速地触了一下我监护人的胳膊,示意他餐桌业已摆好,然后便飘然而去。我们围着圆桌分宾主落座,我的监护人让德鲁莫尔坐在他的旁边,另一边坐的是斯塔特普。管家妇送来的第一道菜是美味可口的鱼,另一道菜是同样精致味鲜的羊肉,再下面一道菜是毫不逊色的野禽。酱油、酒、各种调味品,凡是需要的一切佐料全都是精品,也全都是由我们的东道主从回转式食品架上取下为我们分发的。这些东西依次分发之后,他总要把它们放回原处。我们每吃一道菜,他都要给我们分发一次干净的杯盘刀叉,把用过的餐具丢进他座椅旁边的两个篓子中。除了那位管家妇,再没有见到其他的佣人。她为我们上每一道菜,每次我看到她的面孔,总觉得像一副从女巫的大锅子中蒸出来的面孔。许多年之后,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我曾用一碗酒精燃烧出的光亮照过一张脸,和这女人的面孔极其相像,而且像得可怕。其实,除了飘垂的头发外,别的地方都并不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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