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第43章

  “我十分愿意,”他说道,“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有什么方面要我提醒的。我们今后会时常在一起,相互之间不要有隔阂,最好打破没有必要的顾虑。你是不是赞成从现在开始就直呼我的教名赫伯特?”
  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并且说我很赞成。作为交换,我告诉他我的教名是菲利普。
  “我不喜欢菲利普这个名字,”他微笑着说道,“因为菲利普听起来就像拼写书里那个道貌岸然的小孩子,这个家伙懒得掉进池塘里,胖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又那么贪婪,把糕饼锁在柜子里舍不得吃,结果喂了老鼠,或者他下定决心去掏鸟窝,却被住在附近的狗熊吃了。我告诉你我喜欢叫你什么。我们彼此很和谐,你过去是打铁的,我这样说你不会在意吧?”
  “随你怎么说我都不在意的,”我答道,“不过我还没有弄懂你的意思。”
  “我平常就用汉德尔这个名字叫你怎么样?汉德尔谱过一首迷人的曲子,那曲子就叫《和谐的铁匠》。”
  “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那么,亲爱的汉德尔——”他刚说完这么几个字,门就被推开了。他转身一看,说道:“晚饭来了,我请你一定要坐在桌子的首位,因为这顿饭我是托你的福。”
  我怎么也不愿听从他的安排,所以他只有坐在首位,我坐在他的对面。这顿晚餐规模虽说不大,却非常可口,从我的角度来看,简直就是市长老爷的宴席了。在如此独立自主的环境下吃饭很是自由自在,而且没有长辈们坐在旁边,四周又是伦敦城。这顿晚餐还有些吉卜赛人的风格,令我们的兴趣提高不少。晚餐本身要是用彭波契克先生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极尽奢华”,是由咖啡馆全盘提供的,而我们这个起居室四周就像是牧草匾乏的地区,所以只有随机应变,因陋就简。送饭来的茶房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适应我们流浪的习惯,把整套的餐具放在地板上(弄得他走路时常常会被绊倒),把松软的黄油放在圈椅上,把面包放在书架上,把乳酪放在煤篓子里,把炖鸡放在隔壁房间里我的床上——我晚上睡觉时发现被褥上沾了不少荷兰芹和黄油冻。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们的晚餐吃着非常有趣,特别是当这位送饭来的侍者不在我们身边看我们吃时,我们吃得更加愉快。
  我们吃了一阵,我便提醒赫伯特,他答应过在吃饭时把郝维仙小姐的事情讲给我听。
  “是要讲的,”他答道,“我马上便说。不过我得先谈一件事,汉德尔,从伦敦的习惯来说,是不能把餐刀放进嘴里的,以免发生意外。一般来说是用叉子把食物递到嘴里去,而且放进的位置要适当,不能太里面。当然,这都是小事,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别人这样做,我们也依样画葫芦罢了。还有,用汤匙时不要举得过高,要放低一些。这有两点好处,一是更易于送进嘴里,归根结底吃东西是要把东西送进嘴里的;另一个好处是右边的胳膊肘就不至于像剥牡蛎一样抬得很高。”
  他如此生动活泼地向我提出友好的建议,使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没有感到羞愧。
  接着他说道:“现在我就来谈谈郝维仙小姐吧。你得了解,郝维仙小姐从小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还是婴儿时母亲便离世而去,她父亲总是顺从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她的父亲是你们那一带的乡绅,是啤酒作坊的老板。我弄不懂为什么啤酒作坊的老板就可以成为一流名人,而烤面包的就不能成为上流人物,但这却是无可争辩的。世道如此,司空见惯了。”
  “听说上流人物不能开酒馆,对吗?”我问道。
  “无论如何都不能,”赫伯特说道,“但是一家酒馆却可以接待上流人物。正是如此,郝维仙小姐是很有钱的,又很骄傲。有这样的父亲,也就有这样的女儿。”
  “难道郝维仙小姐是独生女吗?”我冒冒失失地问道。
  “不用着急,我自然会谈到。郝维仙小姐并不是唯一的孩子,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父亲私下又讨了个老婆,据说就是他的女厨子。”
  “我以为他真的那么骄傲呢。”我说道。
  “我的好汉德尔,他骄傲并不假,私下里娶第二个妻子,就是因为他骄傲。他们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她便死了。她死了以后,我想他才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女儿,说他还有一个儿子,以后这个儿子便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也住在你很熟悉的那座房子里。在这儿子长成翩翩少年时,变成了一个胡作非为、挥霍无度、极不守本分的人,简直是一个坏蛋。最后做父亲的便剥夺了他的继承权,但是在快死时,又想开了,留给儿子一笔财产,当然远远比不上郝维仙小姐的财产多。来,再喝一杯酒。对不起,我又要来提醒你了:在社交场合,干杯不要那么过分严肃认真,可以潇洒一些,可以把酒杯碰到鼻子上来个底儿朝天。”
  我专心致志地听他叙述,以致注意过了头,出了差错。于是我便向他表示谢意,而且连声说抱歉。他说了声“没有关系,以后注意便行了”,接下去又说道:
  “郝维仙小姐成了继承人后,想来高攀的人自然川流不息,这是可想而知的。他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也有丰厚的财产,但经不住他的还债,以及毫无节制的挥霍,最后又成为一文不名的人了。于是,姐弟之间又有了不和,不和的程度大大超过当日他和父亲之间的不和。大家猜想他对他姐姐产生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以为过去父亲之所以迁怒于他全是受她的影响。现在我就来叙述她最悲惨的情节——对不起,汉德尔,我又要打断你听故事了,注意不要把餐巾放在大玻璃酒杯里。”
  我为什么把餐巾弄到大玻璃酒杯中去,自己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只知道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偌大的一块餐巾硬塞进有限的杯口里,完全是莫名其妙。于是,我再次感谢他好意指出,并一再表示歉意,他也以和颜悦色的态度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又继续讲下去。
  “接着出现了新的情况,来了一个男人,可能是在赛马场中遇上的,或许是在公共舞厅里结识的,反正随便说是哪儿遇到的都可以。这个人对郝维仙小姐大献殷勤。我没有见过此人,因为这是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汉德尔,当时你我两人还没有来到这世界呢。我曾听我父亲说过,这个人生得挺好看,是个情场追逐的老手。如果不是无知和偏见,谁也不会错认他是个君子,因为他完全是个小人。我父亲斩钉截铁地认为他是个伪君子。我父亲有个信念: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凡是没有君子之心的人也不会有君子之外表。我父亲认为清漆是盖不了木头的纹路的;你清漆上得愈多,木头的纹路也就愈清楚。简单地说,这个男人紧紧地追着郝维仙小姐不放,甜言蜜语地说对她忠心耿耿、爱心不变。我认为那时候她还没有对谁动过情感,但是一旦对谁动了心,那么全部真情便爆发出来,一发而不可收,也便把全部情感倾注到了他身上。无疑,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白马王子。于是他便在她身上施展手段,玩弄她的感情。他不仅从她那里骗取了许多钱,而且还引诱她花很大的价钱从她弟弟手中购进啤酒作坊的股份,其实他父亲留给他的股份是极其微小的。这个男人还编造谎言,说他不久将成为她的丈夫,应该经营那个啤酒作坊。那时,你的监护人还不是郝维仙小姐的代理人,何况她十分骄傲,又非常忠于情人,任何人的劝言都不会入耳。她的一些亲戚都是穷人,又都诡计多端,只有我父亲不是那一号人。他是穷人,但决不会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也不会得红眼病妒忌别人,在她的亲戚中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他告诉郝维仙小姐,她过分迁就那个男人了,受了他的控制。当然,这得罪了她,她便找到一个机会,当着这个男人的面,怒气冲冲地把我父亲从这个家庭中赶走。自那以后,我父亲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还记得郝维仙小姐曾经说过:“在我死后停尸在那张桌子上时,马休总还是得来看我的。”于是我问赫伯特,他父亲是不是对她恨之入骨,有不共戴天之仇恨呢?
  “不至于如此,”他说道,“但是她曾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数落我父亲,说他是为了自己得到好处,结果却没有得到。假使我父亲再去看她,那假话便会被当真,就是我父亲本人,甚至郝维仙小姐也会认为这是真的了。闲言少叙,话归正题,把这件事说完吧。最后结婚日期定下了,结婚礼服也办好了,结婚旅行的行程也安排了,结婚典礼的宾客也邀请了,可在婚礼的那一天,就是不见新郎官,只见到他的一封信——”
  我急忙插言道:“她是不是正在穿结婚礼服时收到那封信的?是不是八点四十分?”
  “的确是八点四十分,”赫伯特点头答道,“于是她后来就让家中全部的钟表都停在八点四十分上。这封毫无情意的信一来,她的婚姻大事也便告吹,至于信中究竟还讲了些什么,恕我不能奉告,因为我也不知道。接着,她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她让整座宅邸荒芜,这些你都已亲眼目睹。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来见过天日。”
  “这是全部的经过吗?”我思考了一下问道。
  “我知道的就这些。其实这些事情也是我自己拼凑起来的,因为我父亲一般是不提此事的,即使那次郝维仙小姐邀我到她那里去,我父亲也只是告诉了我一点必须要了解的事,多一点也不让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刚才可忘了。据猜测,那个她所误信的男人其实和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是沆瀣一气,秘密串通好的。他们狼狈为奸,所得好处也两人平分。”
  “我奇怪他怎么不和她结婚,而后再夺取她全部财产呢?”我又问道。
  “说不定他已经结婚了,也许这是她同父异母兄弟想出来的残酷计划,让她遗恨终身。”赫伯特说道,“我得告诉你,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那两个家伙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又思考了一下这件事,问道。
  “他们会越陷越深,会更丢脸、更堕落,最后只有毁灭自己。”
  “现在他们还活着吗?”
  “这我可不晓得。”
  “你刚才说埃斯苔娜和郝维仙小姐无任何亲戚关系,只是领养的。什么时候领养的?”
  赫伯特耸了耸肩说道:“我知道有郝维仙小姐的那一天起就知道有了埃斯苔娜。我所知仅仅如此,汉德尔。”然后他就换了话题,说道:“现在我们两个之间已经无话不谈,关于郝维仙小姐的情况,凡是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了。”
  “凡是我所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我回了他一句。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既然如此,在你我之间就不可能勾心斗角,也不可能纠缠不清了。如今你正在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你要遵守诺言,不去询问和讨论恩主是谁。你尽管放心,无论是我还是我家的人都决不会侵犯你的领地,也不会靠近。”
  他说的话真是太体面周到了,我想这样最好,即使我以后在他父亲的家里住上十年八年学习也没有人会提起此事。他说的又是那么含义深刻,我想他完全了解郝维仙小姐就是我的恩主,和我自己了解这一事实一样清楚。
  在此之前我没有这样想过,而他却把话头引到这个主题,其目的就是为了消除今后交往方面的障碍。现在我们已开诚布公,所以很轻松自如,交往愉快,我才明白原来如此。两人都显得很高兴很友好,我便随口问他是干什么的。他答道:“我是个资本家,是船运保险承包商。”我想他注意到我正打量房间的四周,似乎在寻找一些有关船运和资本的标志,因为他补充了一句:“那些都放在城里。”
  过去我有一个想法,认为城里的船运保险承包商是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人物,所以我怀着敬畏的心情想到自己曾把一个少年保险承包商打翻在地、四脚朝天,把他具有事业心的眼睛打肿,把他负有重大责任的脑袋打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同时还怀着自我宽慰的心情想到,这个赫伯特·鄱凯特不会发迹的,也不会成为财主。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印象。
  “我不会仅仅停留在对船运保险的投资中,光这样我是不满足的,我还想购进一些有利可图的人寿保险股票,并且杀进指挥部门。我还想在矿业方面干一手。除这些外,我还想包租几千吨位的船去做生意。”他将背倚在椅子上说道,“我要到东印度去,去做丝绸、披巾、香料。染料、药品以及珍贵木材方面的生意。这都是些有利可图的买卖。”
  “利润多吗?”我问道。
  “多极了!”他答道。
  我的思想开始波动,心想,他的前程比我的更远大。
  “我还想去西印度,”他把大姆指插进背心的口袋中,说道,“去那里做食糖、烟草、甜酒的生意。我还要到锡兰去做生意,特别是去做象牙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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