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 一六七

  华丽雅累了一天,夜里睡得很熟。等她在天亮前醒来,谢辽萨已经走了:他不忍心叫醒她跟她告别。
  于是就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终生都难忘这个严寒之夜,这是一月十一日的夜里。全家都睡了,外面有人在小窗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马上听到了这敲窗的声音,并且马上知道这就是他。
  奥列格疲倦得连帽子都没有脱就倒在椅子上,他的两颊都冻坏了。全家都醒了。外婆点起油灯放在桌底下,免得外面看见灯光:“警察”一天要来光顾他们家几次。奥列格坐在那里,灯光从下面照着他的脸,他的帽子上围着脸的一圈都结着霜,他的颧骨上都是黑斑。他消瘦了。
  他几次试着越过战线,但是他对于防线上的现代火力配系以及各分队和各小队的部署毫不了解。而且他的个子太高大,又穿着深色衣服,所以无法在雪上偷偷地爬过去。而且他一直在为城里青年人的命运担忧。最后,他说服自己,时间已经相隔这么久,偷偷地溜进城去看看总不碍事吧。
  “听到万尼亚的消息吗?”他问。
  “还是那样……”母亲避免望着他,说道。
  她给他把帽子和短外衣脱掉。连给他热点茶水都没法热,可是家里人已经急得面面相觑,生怕马上就会有人来到这儿把他捉去。
  “邬丽亚怎么样?”他问。
  大伙都不作声。
  “邬丽亚被抓去了。”母亲轻轻地说。
  “那么刘巴呢?”
  “刘巴也是……”
  他的脸色变了,他沉默了半晌,又问道:
  “那么在克拉斯诺顿村呢?”
  不能这样一点一滴地折磨他,所以柯里亚舅舅就说:
  “说出没有被捕的人反倒容易些……”
  于是他讲了中央工厂大批工人跟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一同被捕的事。现在克拉斯诺顿再也没有人怀疑这两个人是负有特别使命留在德军后方的自己人了。
  奥列格垂下了头,不再问什么。
  大家商量了一阵,决定连夜立即把他送到住在乡下的玛丽娜的亲戚家里去。柯里亚舅舅负责送他去。
  他们在阒无人迹的草原上向罗文基走去,星斗满天,把淡蓝的幽辉射在雪地上,他们可以看得见好大的一片草原。
  奥列格经过好多天常常是没吃没住的流浪生活,回家后又听到这一切晴天霹雳似的消息,尽管他还几乎没有缓过气来,但是他已经完全能控制自己。他一路上向柯里亚舅舅打听有关“青年近卫军”的遭受破坏以及有关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被捕的详情。他也把自己的不顺利的经历告诉了柯里亚舅舅。
  他们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完了一段很长的上坡路,登上坡顶,再开始从陡削的山坡往下走。在他们前面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一个黑魆魆的大村子的村郊。
  “我们差一点一直闯进村里去了,应该绕过去走。”柯里亚舅舅说。
  于是他们从大路上折过去,靠左边走,仍旧保持离村子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只有在有雪堆的地方,雪才很深。
  他们正要穿过可以从旁边进村的一条小路,不料从村边一所房屋背后跑出几个灰色的人形来拦住他们的去路。这些人一面跑,一面声音非常嘶哑地用德国话叫喊着。
  柯里亚舅舅和奥列格不约而同地撒腿就往大路上跑,想躲开他们。
  奥列格觉得他没有力气奔跑了,他听到他们就要赶上他了。他鼓起了最后的力气,但是脚底下一滑,摔倒了。有几个人扑到他身上,把他的手反背起来。有两个人还跟在柯里亚舅舅后面追赶,用手枪在他背后开了好几枪。过一会他们回来了,一边骂着和嘲笑自己没有能把他捉住。
  他们把奥列格带到一所大房子里;这里以前大概是村苏维埃,现在是“村公所”。地上铺的麦秸上睡着几个宪兵。奥列格明白,他们方才是闯到一个宪兵站上来了。桌上放着一架套着黑皮套的战地电话机。
  一个上等兵捻大了灯芯,他对奥列格发火、叱骂,一面动手来搜查他。他因为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就把奥列格身上的短外衣剥下来,一寸一寸地细摸。他的粗大的手指在靠指甲的地方又扁又宽,他用手指有规律地、敏捷地探摸着。
  他的手指就这样摸到了硬纸做的团证,于是奥列格明白,这下子一切都完了。
  上等兵用一只手盖住摊在桌上的团证和空白的临时团证,一面用足气力沙哑地对着电话听筒说话。后来他放下听筒,对那个把奥列格带来的兵士说了一句什么。
  直到第二天夜里,奥列格才由这个上等兵和一个代替车夫的兵士押送着,乘农村雪橇到了罗文基城宪兵队和“警察局”的办公楼,被交给值班的宪兵。
  奥列格双手抱着膝盖独自坐在漆黑的牢房里。要是能够看见他的脸,就可以看到他的神情是平静而严峻的。想念妮娜、想念母亲、想他是多么愚蠢地落入魔掌,——这一切在他坐在“村公所”里以及被押送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有许多时间可以去想,现在这些念头已经离开了他。他也不是在考虑他的前途:这他是知道的。他所以这样平静和严峻,是因为他在总结他的短短的一生。
  “就算我才十六岁吧,我的生活道路这样短促却并不是我的过错……有什么能够使我害怕?是死亡?是拷打?这些我都能忍受……当然,我希望我能死得让人们在心里永远记得我。但是就算我死得没没无闻吧……那又有什么呢,现在千百万像我这样精力充沛和热爱生活的人都在这样死去。我有什么地方可以责备自己呢?我不撒谎,在生活中从不取巧。我有时有些轻率,也许因为心肠太好而有点软弱……我亲爱的奥列格!对十六岁的人说来,这算不了什么大的过错……我连可以得到的全部幸福都没有尝到。不过我仍然是幸福的!我幸福,因为我没有像蛆虫那样匍匐爬行,——我在斗争……妈妈总对我说:‘我的小鹰 !’我没有辜负她的信念和同志们的信任。让我的死也像我的生一样纯洁吧,——我可以毫不惭愧地对自己这样说……你死得值得,亲爱的奥列格……”
  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了,他把帽子枕在头底下,朝冻得滑溜溜的地上一躺,就安然入睡了。
  他觉得有人站在他面前,就睁开眼睛。天亮了。
  奥列格面前站着一个老头,他的结实的身坯几乎把牢房的门遮住。他身穿哥萨克斗篷,长着满头红发的大脑袋上戴着一顶很紧的波兰四角帽;他的大鼻子是蓝灰色的,满脸大点的红斑,疯狂似的眼睛不住地流泪。
  奥列格在地上坐起来,惊奇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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