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导 第43章

  安妮唯恐有所疏忽,便吃力地说道:
  “太太,我担心这事没有完全理解清楚。请你告诉另外几位先生,我们希望今晚见到你们所有的人。我担心出现什么误会,希望你特别转告哈维尔上校和温特沃思上校,就说我们希望见到他们二位。”
  “哦!亲爱的,我向你担保,这大家都明白。哈维尔上校是一心一意要去的。”
  “你果真这样认为?可我有些担心。他们要是不去,那就太遗憾了。请你答应我,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务必说一声。你今天上午想必还会见到他们俩的。请答应我。”
  “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一定照办。查尔斯,你不管在哪里见到哈维尔上校,记住把安妮小姐的话转告他。不过,亲爱的,你的确不需要担心。我敢担保,哈维尔上校肯定要光临的。我敢说,温特沃思上校也是如此。”
  安妮只好就此作罢。可她总是预见会有什么闪失,给她那万分幸福的心头泼上一瓢冷水。然而,这个念头不会持续多久。即使温特沃思上校本人不来卡姆登巷,她完全可以托哈维尔上校捎个明确的口信。
  霎时间,又出现了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查尔斯出于真正的关心和善良的天性,想要把她送回家,怎么阻拦也阻拦不住。这简直是无情!可她又不能一味不知好歹。查尔斯本来要去一家猎枪店,可他为了陪安妮回家,宁可不去那里。于是安妮同他一起出发了,表面上装出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
  两人来到联盟街,只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有些耳熟,安妮听了一阵以后,才见到是温特沃思上校。他追上了他们俩,但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陪着他们一起走,还是超到前面去。他一声不响,只是看着安妮。安妮能够控制自己,可以任他那样看着,而且并不反感。顿时,安妮苍白的面孔现在变得绯红,温特沃思的动作也由踌躇不决变得果断起来。温特沃思上校在她旁边走着。过了一会,查尔斯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便说:
  “温特沃思上校,你走哪条路?是去盖伊街,还是去城里更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温特沃思上校诧异地答道。
  “你是不是要走到贝尔蒙特街?是不是要走近卡姆登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毫不犹豫地要求你代我把安妮小姐送回家。她今天上午太疲乏了,走这么远的路没有人伴送可不行。我得到市场巷那个家伙的家里。他有一支顶呱呱的枪马上就要发货,答应给我看看。他说他要等到最后再打包,以便让我瞧瞧。我要是现在不往回走,就没有机会了。从他描绘的来看,很像我的那支二号双管枪,就是你有一天拿着在温思罗普附近打猎的那一支。”
  这不可能遭到反对。在公众看来,只能见到温特沃思上校极有分寸、极有礼貌地欣然接受了。他收敛起笑容,心里暗中却欣喜若狂。过了半分钟,查尔斯又回到了联盟街街口,另外两个人继续一道往前走。不久,他们经过商量,决定朝比较背静的砾石路走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地交谈,使眼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幸福时刻,当以后无比幸福地回忆他们自己的生活时,也好对这一时刻永志不忘。于是,他们再次谈起了他们当年的感情和诺言,这些感情和诺言一度曾使一切都显得万无一失,但是后来却使他们分离疏远了这么多年。谈着谈着,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对他们的重新团聚也许比最初设想的还要喜不自胜,他们了解了彼此的品格、忠心和情意,双方变得更加亲切,更加忠贞,更加坚定,同时也更能表现出米,更有理由表现出来。最后,他们款步向缓坡上爬去,全然不注意周围的人群,既看不见逍遥的政客、忙碌的女管家和调情的少女,也看不见保姆和儿童,一味沉醉在对往事的回顾和反省里,特别是相互说明最近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些情况是令人痛楚的,而又具有无穷无尽的兴趣。上星期的一切细小的异常现象全都谈过了,一说起昨天和今天,简直没完没了。
  安妮没有看错他。对埃利奥特先生的妒嫉成了他的绊脚石,引起了他的疑虑和痛苦。他在巴思第一次见到安妮时,这种妒嫉心便开始作祟,后来收敛了一个短时期,接着又回来作怪,破坏了那场音乐会。在最后二十四小时中,这种妒嫉心左右着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或者左右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这种妒嫉逐渐让位给更高的希望,安妮的神情、言谈和举动偶尔激起这种希望。当安妮同哈维尔上校说话时,他听到了她的意见和语气,妒嫉心最后终于被克服了,于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一张纸,倾吐了自己的衷肠。
  他信中写的内容,句句是真情实话,一点也不打折扣。他坚持说,除了安妮以外,他没有爱过任何人。安妮从来没有被别人取代过。他甚至认为,他从没见过有谁能比得上她。的确,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他的忠诚是无意识的,或者说是无心的。他本来打算忘掉她,而且相信自己做得到。他以为自己满不在乎,其实他只不过是恼怒而已。他不能公平地看待她的那些优点,因为他吃过它们的苦头。现在,她的性情在他的心目中被视为十全十美的,刚柔适度,可爱至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在莱姆才开始公正地看待她,也只是在莱姆才开始了解他自己。
  在莱姆,他受到了不止一种教训。埃利奥特先生在那一瞬间的倾慕之情至少激励了他,而他在码头上和哈维尔上校家里见到的情景,则使他认清了安妮的卓越不凡。
  先前,他出于嗔怒与傲慢,试图去追求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他说他始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路易莎。
  直到那天,直到后来得暇仔细思考,才认识到安妮那崇高的心灵是路易莎无法比拟的,这颗心无比牢固地攫住了他自己的心。从这里,他认清了坚持原则与固执己见的区别,胆大妄为与冷静果断的区别。从这里,他发现他失去的这位女子处处使他肃然起敬。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傲慢、愚蠢和满腹怨恨,由于有这些思想在作怪,等安妮来到他面前时,他又不肯努力去重新赢得她。
  自打那时起,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愧疚。他刚从路易莎出事后头几天的惊恐和悔恨中解脱出来,刚刚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活力,却又开始认识到,自己虽有活力,但却失去了自由。
  “我发现,”他说,“哈维尔认为我已经订婚了!哈维尔和他妻子毫不怀疑我们之间的钟情。我感到大为震惊。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立即表示异议,可是转念一想,别人可能也有同样的看法——她的家人,也许还有她自己——这时我就不能自己作主了。如果路易莎有这个愿望的话,我在道义上是属于她的。我太不审慎了,在这个向题上一向没有认真思考。我没有想到,我同她们的过分亲近竟会产生如此众多的不良后果。我没有权利试图看看能否爱上两姐妹中的一个,这样做即使不会造成别的恶果,也会引起流言蜚语。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只得自食其果。”
  总而言之,他发觉得太晚了,他已经陷进去了。就在他确信他压根儿不喜欢路易莎的时候,他却必须认定自己同她拴在了一起,假如她对他的感情确如哈维尔夫妇想象的那样。为此,他决定离开莱姆,到别处等候她痊愈。他很乐意采取任何正当的手段,来削弱人们对他现有的看法和揣测。因此他去找他哥哥,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回到凯林奇,以便见机行事。
  “我和爱德华在一起呆了六个星期,”他说,“发现他很幸福。我不可能有别的欢乐了。我不配有任何欢乐。爱德华特地询问了你的情况,甚至还问到你人变样了没有,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不会变样。”
  安妮嫣然一笑,没有言语。他这话固然说得不对,但又非常悦耳,实在不好指责。一个女人活到二十八岁,还听人说自己丝毫没有失去早年的青春魅力,这倒是一种安慰。不过对于安妮来说,这番溢美之词却具有无法形容的更加重大的意义,因为同他先前的言词比较起来,她觉得这是他恢复深情厚意的结果,而不是起因。
  他一直呆在希罗普郡,悔恨自己不该盲目骄傲,不该失算,后来惊喜地听到路易莎和本威克订婚的消息,他立刻从路易莎的约束下解脱出来。
  “这样一来,”他说,“我最可悲的状况结束了,因为我至少可以有机会获得幸福。我可以努力,可以想办法。可是,如果一筹莫展地等了那么长时间,而等来的只是一场不幸,这真叫人感到可怕。我听到消息不到五分钟,就这样说:‘我星期三就去巴思。’结果我来了。我认为很值得跑一趟,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希望,这难道不情有可原吗?你没有结婚,可能像我一样,还保留着过去的情意,碰巧我又受到了鼓励。我决不怀疑别人会爱你,追求你,不过我确知你至少拒绝过一个条件比我优越的人,我情不由己地常说;‘这是为了我吧?”
  他们在米尔萨姆街的头一次见面有许多东西可以谈论,不过那次音乐会可谈的更多。那天晚上似乎充满了奇妙的时刻。一会儿,安妮在八角厅里走上前去同他说话;一会儿,埃利奥特先生进来把她拉走了;后来又有一两次,忽而重新浮现出希望,忽而愈发感到失望。两人劲头十足地谈个不停。
  “看见你呆在那些不喜欢我的人们当中,”他大声说道,“看见你堂兄凑在你跟前,又是说又是笑,觉得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一想,这肯定是那些想左右你的每个人的心愿!即使你自己心里不愿意,或是不感兴趣,想想看他有多么强大的后盾!我看上去傻乎乎的,难道这还不足以愚弄我?我在一旁看了怎能不痛苦?一看见你的朋友坐在你的身后,一回想起过去的事情,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影响,对她的劝导威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难道这一切不都对我大为不利吗?”
  “你应该有所区别,”安妮回答。“你现在不应该怀疑我。情况大不相同了,我的年龄也不同了。如果说我以前不该听信别人的劝导,请记住他们那样劝导我是为了谨慎起见,不想让我担当风险。我当初服从的时候,我认为那是服从义务,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求助于义务。假如我嫁给一个对我无情无意的人,那就可能招致种种风险,违背一切义务。”
  “也许我该这么考虑,”他答道,“可惜我做不到。我最近才认识了你的人品,可我无法从中获得裨益。我无法使这种认识发挥作用,这种认识早被以前的感情所淹没,所葬送,多少年来,我吃尽了那些感情的苦头。我一想起你,只知道你屈从了,抛弃了我,你谁的话都肯听,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我看见你和在那痛苦的年头左右你的那个人呆在一起,我没有理由相信,她现在的权威不及以前高了。这还要加上习惯势力的影响。”
  “我还以为,”安妮说,“我对你的态度可能消除了你不少、甚至全部的疑虑。”
  “不,不!你的态度只能使人觉得,你和另一个男人订了婚,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抱着这样的信念离开了你,可我打定主意还要再见见你。到了早上,我的精神又振作起来,我觉得我还应该呆在这里。”
  最后,安妮又回到家里,一家人谁也想象不到她会那么快乐。早晨的诧异、忧虑以及其他种种痛苦的感觉,统统被这次谈话驱散了,她乐不可支地回到屋里,以至于不得不煞煞风景,霎时间担心这会好景不长。在这大喜过望之际,要防止一切危险的最好办法,还是怀着庆幸的心情,认真地思考一番。于是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在欣喜庆幸之余,变得坚定无畏起来。
  夜幕降临了,客厅里灯火通明,宾主们聚集一堂。所谓的晚会,只不过打打牌而已。来宾中不是从未见过面的,就是见得过于频繁的。真是一次平平常常的聚会,搞得亲热一些吧,嫌人太多,搞得丰富多彩一些吧,嫌人太少。可是,安妮从没感到还有比这更短暂的夜晚。她心里一高兴,显得满面春风,十分可爱,结果比她想象或是期望的还要令众人赞羡不已,而她对周围的每个人,也充满了喜悦或是包涵之情。埃利奥特先生也来了,安妮尽量避开他,不过尚能给以同情。沃利斯夫妇,她很乐意结识他们。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她们很快就能成为她的不再是可憎的远亲了。她不去理会克莱夫人,对她父亲和姐姐的公开举止也没有什么好脸红的。她同默斯格罗夫一家人说起话来,自由自在,好不愉快。与哈维尔上校谈得情恳意切,如同兄妹。她试图和拉塞尔夫人说说话,但几次都被一种微妙的心理所打断。她对克罗夫特将军和夫人更是热诚非凡,兴致勃勃,只是出于同样的微妙心理,千方百计地加以掩饰。她同温特沃思上校交谈了好几次,但总是希望再多谈几次,而且总是晓得他就在近前。
  就在一次短暂的接触中,两人装着在欣赏丰富多彩的温室植物,安妮说道:
  “我一直在考虑过去,想公平地明辨一下是非,我是说对我自己。我应该相信,我当初听从朋友的劝告,尽管吃尽了苦头,但还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将来你会比现在更喜爱我的这位朋友。对于我来说,她是处于做母亲的地位。不过,请你不要误解我。我并非说,她的劝告没有错误。这也许就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劝告是好是赖只能由事情本身来决定。就我而言,在任何类似情况下,我当然决不会提出这样的劝告。不过我的意思是说,我听从她的劝告是正确的,否则,我若是继续保持婚约的话,将比放弃婚约遭受更大的痛苦,因为我会受到.良心的责备。只要人类允许良知存在的话,我现在没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强烈的责任感是女人的一份不坏的嫁妆。”
  温特沃思上校先瞧瞧她,再看看拉塞尔夫人,然后又望着她,好像在沉思地答道:
  “我尚未原谅她,可是迟早会原谅她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宽容她。不过我也在考虑过去,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问题;我是否有一个比那位夫人更可恶的敌人?我自己。请告诉我:一八O八年我回到英国,带着几千镑,又被分派到拉科尼亚号上,假如我那时候给你写信,你会回信吗?总之一句话,你会恢复婚约吗?”
  “我会吗?”这是她的全部回答,不过语气却十分明确。
  “天啊!”他嚷道,“你会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没有这个想法,或是没有这个欲望,实际上只有这件事才是对我的其他成功的报偿。可是我太傲慢了,不肯再次求婚。我不了解你。我闭上眼睛,不想了解你,不想公正地看待你。一想起这件事,我什么人都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自己。这本来可以使我们免受六年的分离和痛苦。一想起这件事,还会给我带来新的痛楚。我一向总是自鸣得意地认为,我应该得到我所享受的一切幸福。我总是自恃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应该得到报答。我要像其他受到挫折的大人物一样,”他笑吟吟地补充道,“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顺从命运的安排,一定要认识到自己比应得的还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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