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导 第41章

  安妮发现温特沃思上校正在注视自己,只见他满脸通红,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表情,瞬息间便消逝了。安妮走开了,既不想多看,也不想多听,省得引起她的苦恼。
  众人分开了。男人们去玩自己的,太太小姐去忙自己的事情,安妮在场时,他们没有再合在一起。大家诚恳地要求安妮回头来吃晚饭,今天就陪着众人玩到底。可是安妮劳了这么长时间的神,现在觉得有点精神不济了,只有回家为妥,那样她可以爱怎么清静就怎么清静。
  她答应明天陪他们玩一个上午,然后便结束了目前的劳顿,吃力地朝卡姆登巷走去。晚上的时间主要听听伊丽莎白和克莱夫人讲讲她们如何为明日的晚会忙碌准备,听听她们一再列数邀请了哪些客人,一项项布置越说越详细,边说边改进,简直要使这次晚会办成巴思最最体面的一次。在这同时,安妮一直在暗暗询问自己:温特沃思上校会不会来?他们都认为他肯定会来,可是她却感到焦虑不安,要想连续平静五分钟都做不到。她大体上认为他会来,因为她大体上认为他应当来,然而这件事又不能从义务和审慎的角度认为他一定能来,那样势必无视对立的感情因素。
  安妮从这激动不安的沉思中醒悟过来,只对克莱夫人说:就在埃利奥特先生原定离开巴思三个钟头之后,有人看见克莱夫人和他茌一起。本来,安妮一直等着克莱夫人自己说出这件事,可是白搭,于是她就决定亲自提出来。她似乎发现,克莱夫人听了之后,脸上闪现出愧疚的神色,瞬息间便消逝了。但是安妮心想,她从克莱夫人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或是由于暗中共谋,或是慑于埃利奥特先生的专横跋扈,她只得乖乖地听他说教,不准她在沃尔特爵士身上打主意,而且也许一谈就是半个小时。不过,克莱夫人用伪装得十分自然的语气大声说道:
  “哦,天哪!一点不错。你只要想一想,埃利奥特小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巴思街遇见了埃利奥特先生。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奇过。他掉过头来,陪我走到矿泉厅。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没有按时出发去桑贝里,可我确实忘了是什么事情。我当时匆匆忙忙的,不可能很专心。我只能担保他决不肯推迟回来。他想知道,他明天最早什么时候可以登门做客。他满脑子的‘明天’。显然,自从我进到屋里,得知你们要多请些客人来,得知有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也是满脑子想着明天,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看见了他。”
  下卷 第11章
  安妮同史密斯夫人的谈话才过去一天,可她又遇到了使她更感兴趣的事情,现在对于埃利奥特先生的行为,除了有个方面造成的后果还使她感到关切以外,别的方面她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因此到了第二天早晨,理所当然地要再次推迟到里弗斯街说明真情。她先前答应过,早饭后陪默斯格罗夫太太一行玩到吃中饭。她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埃利奥特先生的声誉可以像山鲁佐德王后的脑袋一样,再保全一天。
  可是她未能准时赴约。天不作美,下起雨来,她先为她的朋友和她自己担忧了一阵,然后才开始往外走。当她来到白哈特旅馆,走进她要找的房间时,发现自己既不及时,也不是头一个到达。她面前就有好几个人,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同克罗夫特夫人说话,哈维尔上校在同温特沃思上校交谈。她当即听说,玛丽和亨丽埃塔等得不耐烦,天一晴就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们还责成默斯格罗夫太太,千万要叫安妮等她们回来。安妮只好遵命,坐下来,表面上装得很镇静,心里却顿时觉得激动不安起来。本来,她只是料想在上午结束之前,才能尝到一些激动不安的滋味,现在却好,没有拖延,没有耽搁,她当即便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幸福之中,或是如此幸福的痛苦之中。她走进屋子两分钟,只听温特沃思上校说道:
  “哈维尔,我们刚才说到写信的事,你要是给我纸笔,我们现在就写吧。”
  纸笔就在跟前,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温特沃思上校走过去,几乎是背朝着大家坐下,全神贯注地写了起来。
  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向克罗夫特夫人介绍她大女儿的订婚经过,用的还是那个令人讨厌的语气,一面假装窃窃私语,一面又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安妮觉得自己与这谈话没有关系,可是,由于哈维尔上校似乎思虑重重,无心说话,因此安妮不可避免地要听到许多有伤大雅的细节,比如,默斯格罗夫先生和她妹夫海特如何一再接触,反复商量啊,她妹夫海特某日说了什么话,默斯格罗夫先生隔日又提出了什么建议啊,他妹妹海特夫人有些什么想法啦,年轻人有些什么意愿啦,默斯格罗夫太太起先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听了别人的劝说,觉得倒挺合适啦,她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了一大堆。这些细枝末节,即使说得十分文雅,十分得体,也只能使那些对此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感到兴趣,何况善良的默斯格罗夫太太还不具备这种情趣和雅致。克罗夫特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她不说话则已,一说起话来总是很有分寸。安妮希望,那些男客能个个自顾不暇,听不见默斯格罗夫太太说的话。
  “就这样,夫人,把这些情况通盘考虑一下,”默斯格罗夫太太用她那高门大嗓的窃窃私语说道,“虽说我们可能不希望这样做,但是我们觉得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因为查尔斯·海特都快急疯了,亨丽埃塔也同样心急火燎的,所以我们认为最好让他们马上成亲,尽量把婚事办得体面些,就像许多人在他们前面所做的那样。我说过,无论如何,这比长期订婚要好。”
  “我也正想这样说,”克罗夫特夫人嚷道。“我宁肯让青年人凭着一小笔收入马上成亲,一起来同困难作斗争,也不愿让他们卷入长期的订婚。我总是认为,没有相互间……”
  “哦!亲爱的克罗夫特夫人,”默斯格罗夫太太等不及让她把话说完,便大声嚷了起来,“我最厌烦让青年人长期订婚啦。我总是反对自己的孩子长期订婚。我过去常说,青年人订婚是件大好事,如果他们有把握能在六个月,甚至十二个月内结婚的话。可是长期订婚!”
  “是的,太太,”克罗夫特夫人说道,“或者说是不大牢靠的订婚,可能拖得很长的订婚,都不可取。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在某时某刻有没有能力结婚,我觉得这很不稳妥,很不明智,我认为所有做父母的应当极力加以阻止。”
  安妮听到这里,不想来了兴趣。她觉得这话是针对她说的,浑身顿时紧张起来。在这同时,她的眼睛本能地朝远处的桌子那里望去,只见温特沃思上校停住笔,仰起头,静静地听着。随即,他转过脸,迅疾而会心地对安妮看了一眼。
  两位夫人还在继续交谈,一再强调那些公认的真理,并且用自己观察到的事例加以印证,说明背道而驰要带来不良的后果。可惜安妮什么也没听清楚,她们的话只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哈维尔上校的确是一句话也没听见,现在离开座位,走到窗口,安妮似乎是在注视他,虽说这完全是心不在焉造成的。她渐渐注意到,哈维尔上校在请她到他那里去。只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脑袋略微一点,意思是说:“到我这里来,我有话对你说。”他的态度真挚大方,和蔼可亲,好像早就是老朋友似的,因而显得更加盛情难却。安妮立起身来,朝他那儿走去。哈维尔上校伫立的窗口位于屋子的一端,两位夫人坐在另一端,虽说距离温特沃思上校的桌子近了些,但还不是很近。当安妮走至他跟前时,哈维尔上校的面部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看来这是他脸上的自然特征。
  “你瞧,”他说,一面打开手里的一个小包,展示出一幅小型画像。“你知道这是谁吗?” .
  “当然知道。是本威克中校。”
  “是的。你猜得出来这是送给谁的。不过,”哈维尔带着深沉的语气说,“这原先可不是为她画的。埃利奥特小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莱姆散步,心里为他忧伤的情景吗?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不过那无关紧要。这像是在好望角画的。他早先答应送给我那可怜的妹妹一幅画像,在好望角遇到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德国画家,就让他画了一幅,带回来送给我妹妹。我现在却负责让人把像装帧好,送给另一个人。这事偏偏委托给我!不过他还能委托谁呢?我希望我能谅解他。把画像转交给另一个人,我的确不感到遗憾。他要这么干的。”他朝温特沃思上校望去,“他正在为此事写信呢。”最后,他嘴唇颤抖地补充说:“可怜的范妮!她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他!”
  “不会的,”安妮带着低微而感慨的声音答道,“这我不难相信。”
  “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太喜爱他了。”
  “但凡真心相爱的女人,谁都不是那种性格。”
  哈维尔上校莞尔一笑,说:“你为你们女人打这个包票?”安妮同样嫣然一笑,答道:“是的。我们对你们当然不像你们对我们忘得那么快。也许,这与其说是我们的优点,不如说是命该如此。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关在家里,生活平平淡淡,总是受到感情的折磨。你们男人不得不劳劳碌碌的。你们总有一项职业,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务,马上就能回到世事当中,不停的忙碌与变更可以削弱人们的印象。”
  “就算你说得对(可我不想假定你是对的),认为世事对男人有这么大的威力,见效这么快,可是这并不适用于本威克。他没有被迫劳劳碌碌的。当时天下太平了,他回到岸上,从此便一直同我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们家庭的小圈子里。”
  “的确,”安妮说道,“的确如此。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该怎么说呢,哈维尔上校?如果变化不是来自外在因素,那一定是来自内因。一定是性格,男人的性格帮了本威克中校的忙。”
  “不,不,不是男人的性格。对自己喜爱或是曾经喜爱过的人朝三暮四,甚至忘情,我不承认这是男人的、而不是女人的本性。我认为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我们的身体更强壮,我们的感情也更强烈,能经得起惊涛骇浪的考验。”
  “你们的感情可能更强烈,”安妮答道,“但是本着这身心一致的精神,我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感情更加温柔。男人比女人强壮,但是寿命不比女人长,这就恰好说明了我们对他们的感情的看法。要不然的话,你们就会受不了啦。你们要同艰难、困苦和危险作斗争。你们总是在艰苦奋斗,遇到种种艰难险阻。你们离开了家庭、祖国和朋友。时光、健康和生命都不能说是你们自己的。假如再具备女人一样的情感,”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就的确太苛刻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永远不会一致,”哈维尔上校刚说了个话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温特沃思上校所在的地方,那里迄今为止一直是静悄悄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笔掉到了地上,可是安妮惊奇地发现,他离她比原来想象的要近。她有点怀疑,他之所以把笔掉到地上,只是因为他在注意他们俩,想听清他们的话音,可安妮觉得,他根本听不清。
  “你的信写好了没有?”哈维尔上校问道。
  “没全写好,还差几行。再有五分钟就完了。”
  “我这里倒不急。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也就准备好了。我处在理想锚地,”他对安妮粲然一笑,“供给充足,百无一缺。根本不急于等信号。唔,埃利奥特小姐,”他压低声音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不会意见一致。大概没有哪个男个和哪个女人会取得一致。不过请听我说,所有的历史记载都与你的观点背道而驰——所有的故事、散文和韵文。假如我有本威克那样的记忆力,我马上就能引出五十个事例,来证实我的论点。我想,我生平每打开一本书,总要说到女人的朝三暮四。所有的歌词和谚语都谈到女人的反复无常。不过你也许会说,那都是男人写的。”
  “也许我是要这么说。是的,是的,请你不要再引用书里的例子。男人比我们具有种种有利条件,可以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受过比我们高得多的教育,笔杆子握在他们手里。我不承认书本可以证明任何事情。”
  “可我们如何来证明任何事情呢?”
  “我们永远证明不了。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永远证明不了任何东西。这种意见分歧是无法证明的。我们大概从一开头就对自己同性别的人有点偏心。基于这种偏心,便用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起起事件,来为自己同性别的人辩护。这些事件有许多(也许正是那些给我们的印象最深刻),一旦提出来,就势必要吐露一些隐衷,或者在某些方面说些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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