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斯菲尔德庄园 第27章

  克劳福德小姐又讲了点别的事情,过了不久,她又回到炉边的那伙人那里。“他们根本不希望我待在他们那边,”她说着,坐了下来。“我只会让他们迷惑不解,他们还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应酬我。埃德蒙·伯特伦先生,你自己不参加演出,你的意见会是公正的。因此,我要向你求教。我们怎么处理安哈尔特这个角色?能不能让哪个人同时演两个角色呢?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的意见是,”埃德蒙冷静地说,“你们换个剧本。”
  “我并不反对,”克劳福德小姐答道。“如果角色配得好——也就是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对演阿米丽亚并不特别反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给人带来不便。不过,坐在那张桌边的人——(回头看了看)——他们是不会听你的话的——你的意见是肯定不会被采纳的。”
  埃德蒙没有应声。
  “如果有哪个角色能让你想演的话,我想就应该是安哈尔特,”稍顿了顿之后,克劳福德小姐调皮地说——“因为你知道,他是个牧师。”
  “我决不会因此而想演这个角色,”埃德蒙答道,“我不愿意因为自己演技不好而把他演成一个可笑的人物。要想把安哈尔特演好,使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拘谨刻板的布道者,那肯定很不容易。一个人选择了牧师职业,也许最不愿意到台上去演牧师。”
  克劳福德小姐哑口无言了。她心头泛起几分愤恨和羞耻感,将椅子使劲向茶桌那边移了移,把注意力全都转向了坐在那里张罗的诺里斯太太。
  “范妮,”汤姆从另一张桌边叫道,他们还在那边热烈地开着小会,说话声一直没断,“我们需要你帮忙。”
  范妮以为要叫她做什么事,立即站了起来。尽管埃德蒙一再劝告,人们还是没有改掉这样支使范妮的习惯。
  “噢!我们不是要你离开座位做什么事,不是要你现在就帮忙。我们只想要你参加演出。你要当村民婆子。”
  “我!”范妮叫了一声,满脸惊恐地又坐下了。“你们真的不要强求我。不管怎么说,我是什么都不会演的。不行,我真的不能演。”
  “可你真的一定得演,我们不能免了你。你用不着吓成那个样子,这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总共才五六段台词,你说的话,即使观众连一句也没听见,都没多大关系。因此你的声音小得像耗子也行,但却一定要让你出场。”
  “要是五六段台词你都害怕,”拉什沃思先生嚷嚷道,“那叫你演我的角色你该怎么办?我要背四十二段台词。”
  “我并不是怕背台词。”范妮说。她惊愕地发现,这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觉得几乎每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可我真的不会演。”
  “会的,会的,你会给我们演好的。你只要记住台词,其他的事情我们教你。你只有两场戏,村民由我演,该上场的时候我领着你上,该往哪里走听我指挥。我保证你会演得很好。”
  “真的不行,伯特伦先生,你一定得免了我。你是不了解。我绝对演不了。我要是真去演的话,只会让你们失望。”
  “得啦!得啦!别那么忸忸怩怩的。你会演得很好的。我们会充分体谅你的,并不要求你演得十全十美。你要穿一件褐色长裙,扎一条白围裙,戴一顶头巾式女帽,我们给你画几条皱纹,眼角上画一点鱼尾纹,这样一来,你就会很像一个小老太婆了。”
  “你们得免了我,真得免了我,”范妮大声说道。她由于过于激动,脸越来越红,苦涩地望着埃德蒙。埃德蒙亲切地看着她,但又怕哥哥生气而不愿介入,只能笑吟吟地鼓励她。范妮的恳求对汤姆丝毫不起作用,他只是把先前说过的话又说一遍。要她演戏的还不只是汤姆一人,玛丽亚、克劳福德先生和耶茨先生都支持这一要求。他们都在逼迫她,只不过稍微温和一点,稍微客气一点,可是几个人一起逼迫,范妮都快顶不住了。她还没来得及缓过气来,诺里斯太太又加上了最后一棒,她恶狠狠地以故意让人听得见的低语对她说道:“屁大的事要费这么大周折。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你竟然这样为难你表哥表姐,而他们却待你这么好,我真为你害臊啊!我求你,痛痛快快地接受下来,不要让我们再听着大家议论这件事啦。”
  “别逼她了,姨妈,”埃德蒙说。“这样逼她是不公平的。你看得出她不喜欢演戏。让她像我们大家一样自己拿主意。我们可以完全相信她是懂得好坏的。不要再逼她了。”
  “我不会逼她,”诺里斯太太厉声答道。“不过,她要是不肯做她姨妈、表哥、表姐希望她做的事,我就认为她是个非常倔强、忘恩负义的姑娘——想一想她是个什么人,就知道她真足忘恩负义到了极点。”
  埃德蒙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克劳福德小姐以惊讶的目光看了看诺里斯太太,接着又看了看范妮,只见她两眼泪汪汪的,便立即带刺地说:“我不喜欢我这个位置。这地方太热了,我受不了。”说着把椅子搬到桌子对面靠近范妮的地方,一边坐下,一边亲切地低声对她说道:“不要在意,亲爱的普莱斯小姐——这是一个容易动气的晚上,人人都在发脾气,捉弄人——不过,咱们不要去理会他们。”并且十分关切地继续陪她说话,想使她打起精神,尽管她自己情绪低落。她向哥哥递了个眼神,不让那个戏班子再勉强范妮了。埃德蒙看到她这样一片好心,很快又恢复了对她已经失去的那点好感。
  范妮并不喜欢克劳福德小姐,但克劳福德小姐眼下对她这么好,她又非常感激。克劳福德小姐先是看她的刺绣,说她也能刺这么好就好了,并向她要刺绣的花样。她还猜测说,范妮这是在为进入社交界做准备,因为表姐结婚后,她当然要开始社交活动。接着,克劳福德小姐问她当海军的哥哥最近来信没有,说她很想见见他,并且猜想他是个非常漂亮的青年。她还劝范妮,在她哥哥再次出海之前,找人给他画张像。虽说这都是恭维之词,但范妮又不得不承认,听起来却很悦耳,于是她便不由自主地听着、回答着,而且那样来劲,她真没想到。
  演戏的事还在商量之中。还是汤姆·伯特伦先把克劳福德小姐的注意力从范妮身上转移开,他不胜遗憾地告诉她说:他觉得他不可能既演男管家又演安哈尔特;他曾煞费苦心地想同时演这两个角色,但是演不成,只好作罢。“不过,要补这个角色丝毫没有困难,”汤姆补充说。“只要说一声,就有的是人让我们挑选。此时此刻,我可以至少说出六个离我们不出六英里的年轻人,他们会巴不得参加我们的戏班子,其中有一两个是不会辱没我们的。我想奥利弗弟兄俩和查东斯·马多克斯三个人,随便哪个都可以放心让他去演。汤姆·奥利弗人很聪明,查尔斯·马多克斯很有绅士派头。明天一早我骑马到斯托克一趟,和他们哪个人商定。”
  汤姆说这番话的时候,玛丽亚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埃德蒙。她唯恐埃德蒙会反对把外边的人也拉进来——这违背了他们的初衷。可是埃德蒙没有吭声。克劳福德小姐想了想,冷静地答道:“就我来说,你们大家认为合适的事,我都不会反对。这几个年轻人中有没有我认识的?对啦,查尔斯·马多克斯有一天就曾在我姐姐家吃过饭,是吧,亨利?一个看上去挺沉稳的年轻人。我还记得他。如果你愿意,就请他吧。对我来说,总比请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要好些。”
  于是就决定请查尔斯·马多克斯了。汤姆又说了一遍他第二天一早就动身。不过,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朱莉娅这时说话了。她先瞥了玛丽亚一眼,又看了埃德蒙一眼,挖苦道:“曼斯菲尔德的戏剧演出要把这整个地区搞得轰轰烈烈啦!”埃德蒙仍然一言不发,只以铁板的面孔来表明他的想法。
  “我对我们的戏不抱多大希望,”克劳福德小姐思索了一番之后,低声对范妮说。“我要告诉马多克斯先生,在我们一起排演之前,我要缩短他的一些台词,并且把我的许多台词也缩短。这会很没有意思,完全不符合我原来的期望。”
  第一卷 第十六章
  克劳福德小姐的劝慰并不能使范妮真正忘掉所发生的事。到了夜里就寝的时候,她满脑子还在想着晚上的情景:大表哥汤姆在众人面前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她,这打击依然使她心神不宁;大姨妈冷酷的指责和辱骂依然使她情绪低沉。让人如此颐指气使,听说糟糕透顶的事情还在后头,给人逼着去演戏,去做自己不可能做的事,接着又骂她固执、忘恩负义,还要影射她寄人篱下,当时真让她感到痛苦不堪;现在只身一人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心里不可能好受到哪儿去——这主要因为她还要担心明天又会旧话重提。克劳福德小姐只是当时保护了她。如果他们再次胁迫她,逼她接受角色(这是汤姆和玛丽亚完全做得出来的),而埃德蒙可能又不在场——她该怎么办呢?她还没找到答案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依然觉得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她来到姨妈家以后一直住在白色小阁楼里,这里无法使她想出答案。于是她一穿好衣服,便跑去求助于另外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比较宽敞,更适合踱步与思考,许久以来差不多同样归她所有。这原来是孩子们的教室,后来两位伯特伦小姐不让再把它叫做教室,以后有一段时间仍然作为教室。先是李小姐住在这里,小姐们在这里读书、写字、聊天、嬉笑,直至三年前李小姐离开她们。随后,这间屋子就没有了用场,有一段时间除了范妮谁也不去。她那个小阁楼地方狭小,没有书架,她把她的花草养在这里,书也放在这里,有时来这里看看花草,取本书。她越来越觉得这里的条件好些,便不断地增添花草和书籍,在里面度过r更多的时光。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光明正大地占用了这间屋子,加上于谁也无碍,如今大家都公认这间屋子是属于她的。从玛丽亚十六岁那年起,这间屋子一直叫做东屋,现在,这间东屋几乎像那间白阁楼一样被明确地看做范妮的房间。鉴于一间屋子太小,再用一间分明是合理的,两位伯特伦小姐出于自身的优越感,住的屋子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因而完全赞成范妮使用那间屋子。诺里斯太太早就发话,这间屋里决不能为范妮生火,有了这一规定,她倒能听任范妮使用这间谁也不需要的屋子。不过,她有时说起范妮受到的这般姑息,听那口气好像是说,这是大宅里最好的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的朝向很有利,即使不生炉火,在早春和晚秋季节,对于范妮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女孩来说,仍然有许多个上午可以待在这里。但凡有一线阳光投入,即使到了冬天,她也不希望完全离开这间屋子。在她空闲的时候,这间屋子给她带来莫大的安慰。每逢她在楼下遇到不称心的事情,她就可以到这里找点事干,想想心事,当即便能感到慰藉。她养的花草,她买的书——自从她可以支配一个先令的那刻起,她就一直在买书——她的写字台,她为慈善事业做的活,她绣的花,全都在她手边。如果没有心思做活,只想沉思默想一番,那她在屋中看到的一事一物,没有一样不给她带来愉快的回忆。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的朋友,或者让她联想到某个朋友。虽然有时候她遭受巨大的痛苦——虽然她的动机常常让人误解,她的情感别人不加理会,她的见解别人不予重视;虽然她饱尝了专横、嘲笑、冷落给她带来的痛苦,但是每次受到诸如此类的委屈,总有人给她带来安慰。伯特伦姨妈为她说过情,李小姐鼓励过她,而更加常见、更加可贵的是,埃德蒙总替她打抱不平,与她交好。他支持她做的事,解释她的用意,劝她不要哭,或者向她表明他疼爱她,使她破涕为笑——这一切由于时间久远而和谐地交融在一起,致使每一桩痛苦的往事都带上迷人的色彩。这间屋子对她来说无比珍贵。屋里的家具原本就平平常常,后来又受尽了孩子们的糟蹋,但即使用大宅里最精致的家具来换,她也不肯换。屋里主要有这样几件艺术品和装饰:朱莉娅画的一幅已经退色的脚凳,由于画得不好,不适合挂在客厅;在时兴雕花玻璃的时候为窗子下方三个窗格制作的三块雕花玻璃,中间一块雕的是廷特恩寺,两边一块是意大利的一个洞穴,另一边是坎伯兰的湖上月色;一组家族人物的侧面像,由于挂到哪里都不合适,才挂在这间屋子的壁炉架上方;侧面像旁边的墙上,钉着一张素描,画的是一艘轮船,是四年前威廉从地中海寄来的,画的下方写着H.M.S.Antwerp①(译注:①H.M.S.Antwerp:(英国)皇家海军舰艇“安特卫普号”。)几个字,字母之大像主桅一样高。
  现在范妮就来到了这个安乐窝,试一试它对她那激动不安的心情能否起到抚慰作用——看看埃德蒙的侧面像能否给她一点启示,或者给她的天竺葵透透气,看看自己是否也能吸取一点精神力量。但是,她不光为自己的执意不从担起心来,对自己应该怎么办开始感到犹豫不决。她在屋里踱来踱去,越来越感到怀疑。这本是她该对之百依百顺的几个人,如此强烈地要求她、热切地盼望她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对他们热衷的计划又是那么至关重要,她居然不肯答应,这样做合适吗?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心地不善——自私自利——怕自己出丑?埃德蒙不赞成演戏,并说托马斯爵士会反对演戏,这难道能证明她不顾别人的愿望而断然拒绝是正确的吗?她把参加演出看得这么可怕,她有点怀疑自己的顾虑是否正确,是否不夹杂私心杂念。她环顾四周,看到表哥表姐送给自己的一件又一件礼物,越发觉得自己应该感恩图报。两个窗子间的桌子上放满了针线盒和编织盒,主要是汤姆一次次送给她的。她心里在纳闷:收了人家这么多纪念品,该欠下了多少人情。就在她闷头思索该怎样偿还人情时,一阵敲门声把她惊醒了。她轻柔地说了声“请进”,应声走进来一个人,就是她遇到疑难问题总要向他请教的那个人。她一见是埃德蒙,眼睛顿时一亮。
  “可以和你谈几分钟吗,范妮?”埃德蒙说。
  “当然可以。”
  “我想向人求教,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范妮受宠若惊,不由得往后一缩,叫道。
  “是的,听听你的意见和建议。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你知道,这次的演出计划搞得越来越糟。他们选的剧本已经够糟的了,现在为了凑够角色,又要请一个我们谁都不怎么认识的年轻人来帮忙。这样一来,我们起初所说的家庭演出和合乎规矩全都落空了。我没听说查尔斯·马多克斯有什么不好的,但是让他和我们一起演戏势必引起过分亲密的关系,这是很不合适的。不仅仅是亲密——还会导致亲近随便。我想到这一点就无法容忍——我觉得这件事危害极大,如有可能,必须加以制止。难道你不这样看吗?”
  “我也这样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哥哥那么坚决。”
  “只有一个办法,范妮。我必须自己来演安哈尔特。我很清楚,别的办法是平息不了汤姆的。”
  范妮无言以对。
  “我并不喜欢这样做,”埃德蒙接着说。“谁也不喜欢被逼得做出这种反复无常的事来。大家都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件事,现在他们在各方面都越出了最初的方案,我却要加入进去,看起来真是荒唐可笑。可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能想出办法吗,范妮?”
  “想不出,”范妮慢吞吞地说,“一下子想不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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