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六 摔破的瓦罐

  甘果瓦拼命地跑了一阵,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脑袋磕碰在好多拐角上,跌进好几条阴沟,跨过许多街道、许多胡同以及许多十字路口。他想要从菜市场那些曲折的旧石板路中间寻找一条通路,在慌乱中他还在探索“道路、以及和道路有关的”①这几个绝妙的拉丁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的诗人忽然停步,喘息了一会,随后就被突然想起的一种两点论抓住了。他用手指按着额头说道:“甘果瓦阁下,我看你是象个冒失鬼一样在那儿乱跑。那些小家伙害怕你可一点不亚于你害怕他们呢。我告诉你,我觉得你向北边逃跑的时候,一定听见他们那些穿木屐的脚在向南边逃跑。反正不出下面的两种情况:要么是孩子们逃掉,他们在惊慌里忘记带走的草席,正好成为你今天一早起就到处跑着去找寻的救济床。圣母把它送给你,用来报答你凭她的光荣而胜利地完成的一出热闹的圣迹剧。要么孩子们没有逃走,却把草席烧起来,那就正是你所需要的一堆好火,给你烤暖身子,烘干衣服,让你高兴。
  ①原文是拉丁文。
  
  在这两种情况里,不管是好床还是好火,总之草席是天赐的呀。莫贡赛耶街角上好心的圣母玛丽亚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厄斯达谢·慕邦死掉的,而你却这样拔腿飞跑,象庇卡底人逃避法国人似的,倒把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丢在背后。你真疯了!你真是个笨蛋!”
  于是他掉转脚步,一面确定方向,一面开始寻找,耳朵鼻子都留神着,尽力要找回那床幸运的草席。可是白费力气。四周是一些错杂的房屋和死胡同,他在那里始终犹豫不决。这些黑暗的街巷,比杜尔内尔大厦①那座迷宫还令人狼狈和迷惑,他终于失掉了耐性,气呼呼地嚷道:“这些街巷真可恶!简直是魔鬼照着他那铁叉的式样修建的!”
  ①杜尔内尔是巴黎的一所王宫,法王亨利二世曾在其中被廷臣蒙哥梅利刺伤。
  这声叫嚷使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看见一条长巷的尽头有一道通红的火光,他终于振作起精神。“赞美上帝!”他说,“它在那边呢!那是我的草席在燃烧呢!”他把自己比成夜间翻了船的水手,虔诚地补充道,“敬礼,圣母的星光!”②他这句赞美诗是向着圣母的还是向着草席的呢?我们可就不得而知了。
  ②原文是拉丁文。
  在长巷里走了不多几步——长巷弯弯曲曲,没铺石板,越走越显得泥泞和倾斜——,他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原来这条长巷并非没有行人,沿途有成群的人,看不清,模糊一片,都在向着长巷尽头处那摇晃的火光移动,好象一群笨拙的昆虫,夜里从一根草向另一根草,朝着牧童的火光爬着一样。
  没有什么比袋里没钱更能使人敢于冒险的了,甘果瓦继续前进,不多一会就走到了一个象爬虫似的懒洋洋地跟在别人身后拖着步子的人身边。再走近了些,他才看出那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没脚的人,在用两只手跳着走,就象一只仅仅剩下了两条前腿的蜘蛛。当他走到这只人面蜘蛛的跟前时,人面蜘蛛就用一种悲切的声音对他嚷道:“行行好吧,老爷,行行好吧!”①
  “让魔鬼抓你去!”甘果瓦说,“把我也同你一道抓去,要是我懂得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①原文是意大利文。
  他远远地走开了。
  他走到一群移动的人里,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仔细打量起来。那是一个双重残废的人,是个跛子,又是独臂,他的拐杖和木腿使他象走动着的泥瓦匠的脚手架一样。以优美的古典比喻见长的甘果瓦,把他比成乌尔冈②的活动三角架。
  这只活动三角架在他走过时向他脱帽行礼,并把帽子象理发师的盘子似的举到他的下巴底下,对着他的耳朵喊道:“骑士先生,给点钱买块面包吧!”③
  ②乌尔冈是罗马神话里的火神,相貌奇丑。
  ③原文是西班牙文。
  “好象这个人也在和我说话呢,”甘果瓦说,“但是这种语言很不好懂。
  要是他懂这种语言,那他可比我幸运。”
  随后他忽然念头一转,拍拍自己的额头说:“那么,他们今天早上说的‘拉·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加快脚步,可是又有什么东西第三次挡住他的路。这个什么“东西”,或者不如说这个什么“人”原来是个瞎子,是个长着胡子、面孔象犹太人的小个儿,由于一条大狗朝着他乱吠,他正在向四周挥动着一根棍子。那人用匈牙利人的鼻音向他喊道:“请行行好吧!”①
  “好啦!”甘果瓦说,“总算有个说基督徒的语言的人了!在我这样囊空如洗的当儿,我应该对向我求乞的人装出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我的朋友(同时他朝那瞎子回过头去),我上礼拜刚卖掉了我最后的一件衬衣呢。这就是说,你们是只懂西塞罗的语言的:‘我上礼拜刚卖掉了我最后的一件衬衣呢。’②”
  说完他就背朝着那个瞎子,继续走他的路。可是那瞎子也和他一块儿迈步,同时那另外两个残废人——没脚人和断胳膊人,也急急忙忙拖着拐杖,拐着木腿走到了他身边。于是三个人合在一起紧跟着甘果瓦,向他唱起来:
  “行行好吧!”③瞎子唱道。
  “慈悲慈悲吧!”④没脚人唱道。
  那个跛子便重复这句唱词:“给一块面包吧!”⑤甘果瓦捂上耳朵:“啊呀,这真是座巴别塔!”⑥他拔腿就跑。瞎子也在跑,跛子也在跑,没脚人也跑了起来。
  ①②③原文都是拉丁文。
  ④原文是意大利文。
  ⑤原文是西班牙文。
  随后,他刚走进了那条街,没脚人就同瞎子、跛子一道把他围上了。从几所房舍里,从附近的小巷和地窖里,又走出一些断胳膊人、独眼人和麻风病人,他们号着,吼着,喊着,慢慢地一拐一拐地向光亮处跑来,满身泥污,活象雨后的蜗牛。
  一直被那三个讨厌鬼跟着的甘果瓦,不十分清楚究竟这种情况还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惊慌地走在这些陌生人中间,一会儿擦过那些跛子,一会儿碰着那些没脚人,一会儿又踏着那些腿受伤的人,真象是一位英国船长被困在一堆暗礁当中。
  他想试着逃跑,可是太晚了,他身后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那三个乞丐紧紧地缠着他,于是他继续向前走,被那难以抵挡的浪潮推动着,恐惧和昏乱使他觉得一切仿佛是在一个可怕的梦里。
  终于到达了那条街的尽头。街尽头是一个大广场,那儿有千万点光亮在蒙蒙的夜雾里摇晃。甘果瓦连忙跑到广场上去,希望轻快的脚步能帮助他逃脱三个紧跟着他的乞丐。
  “人哪儿去哪?”①
  
  ①这句原文是西班牙文。
  跛子丢掉了拐杖,一面喊一面用从前在巴黎石板路上迈过几何形步子的两条好腿在甘果瓦身后跑步追来。
  同时那个没脚人直立起来,把他那沉重的铁皮包边的瓦钵扣在甘果瓦头顶上,那个瞎子用亮晶晶的双眼直瞪瞪地瞧着他的脸。
  “我是在什么地方呀?”骇坏了的诗人问。
  “在圣迹区①。”走到那三个人跟前来的第四个幽灵回答道。
  “的确是奇迹!”甘果瓦说,“我真的看见了睁眼的瞎子,跑步的跛子。
  可是上帝在哪儿呀?”
  他们用一片可怖的笑声来回答。
  可怜的诗人向四周观看,他的确是在那骇人的圣迹区里,诚实的人从来不敢在那样晚的时刻闯进去。它是个魔法的圈子,沙特雷法庭的官儿们和总督府的官儿们假若冒险去到那个地方,就会悄悄地失踪。它是小偷的地区,是巴黎脸上一颗难看的瘤子,它是一条阴沟,奔泻的水每天早上从那儿流出,晚上就把那些经常浪荡在首都街头的无赖汉、乞丐和流浪人臭气熏天地送回那里。它是一个大蜂窝,那个秩序井然的社会里全体雄蜂每天都带着赃物回到那里。它是一个欺诈病院,那里有波希米亚人、还俗的修道士、失意的学者;有各种不同国籍的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德意志人;有各种不同宗教的人:犹太教徒、基督教徒、回教徒和偶像崇拜者。他们全身盖满了用彩色颜料画出来的脓疮,白天是乞丐,晚上就变成强盗。总之它是个庞大的更衣室,那个时代巴黎街道上一切盗窃、卖淫和暗杀案件这类永恒喜剧的扮演人,都是在那里上装和卸装的。
  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形状不规则,铺砌得也不好,象那时巴黎所有的广场一样。到处燃着一堆堆篝火,成群奇形怪状的人围在火边取暖,他们来来去去,喊嚷不停。听得见高声的大笑,小孩的啼哭和妇女的声音。在明亮的背景上,这群人的脑袋和胳膊形成种种奇怪的黑影。在地面上,摇晃的火光把它照出好些大块的不定形的阴影,经常可以看见一条象男人似的狗或者一个象狗似的男人经过。种族和地区的界限,在这个地方就象在群魔殿里一样都给抹掉了。男女、禽兽、年龄、性别、健康、疾病在这群人里仿佛是共同的,一切都合在一起,混在一起,搅在一起,叠在一起,大家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管甘果瓦是多么烦恼,摇摇晃晃的微弱火光还是使他看得清这宽广的空地的周围,看见一些已被虫蛀坏了的老房子正面的可怕轮廓,每座房子都开了一两个有亮光的天窗,那些房子在黑暗里看去就象是排成一圈的老妇人的大脑袋,瞪着眼睛在望着魔鬼的安息日会。
  这地方又象是一个没人看见过或听说过的畸形的、拥挤的,奇特的新世界。
  ①圣迹区,旧时巴黎的一区。该区集中了大量乞丐、无赖及流浪汉等,他们装成各种残废外出乞讨行窃,回区后即恢复正常,仿佛突然因“圣迹”而治愈一般,该区因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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