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五章 走向社会】5

  “他还要住在贝斯伍德吗?”
  “是的,但是他能在8点差一刻到火车站。”
  “嗯!”
  结果保罗被录用为蜷线车间的办事员,每月八先令。这孩子坚持说“doigts”是“手指”的意思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语,他跟着母亲下了楼。她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充满了疼爱和快乐注视着他。
  “我想你会喜欢这份工作的。”她说。
  “‘doigts’是‘手指’的意思,妈妈,而且那个笔迹,我不会认那个笔迹。”
  “没关系,我肯定他以后会对你好的,而且你也不会常见到他。刚开始那个年轻人就相当不错,我肯定你会喜欢他的。”
  “但是,妈妈,乔丹是不是一个很俗气的人?难道他拥有这整个厂?”
  “我想他过去是个工人,后来发了,”她说:“你一定不能和别人太计较,他们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方式不同罢了。你总认为别人对你过不去,其实不是。”
  阳光明媚。市场的人已经散了,那片开阔地的上空,蓝天显的格外耀眼,地上铺路的圆石子熠熠发亮。大街两旁的店铺都遮掩在朦胧阴暗之中,阴影处也显出色彩斑烂的窗户,就在有轨马车穿过市场向前开去的地方,有一排水果摊,水果在太阳下闪着光——苹果、一堆堆的桔子、青梅、香蕉。母子俩路过时,那股浓浓的水果香扑面而来。保罗被羞辱气愤的情绪终于慢慢消失了。
  “我们去哪儿吃饭?”母亲问。
  这让人感觉有点挥霍无度。保罗长这么大,只去过馆子一两次,而且只要一杯茶和一个小圆面包。大多数贝斯伍德的人认为他们在诺丁汉的馆子里,最多吃得起茶和黄油面包,或是罐炯牛肉之类的东西,吃真正大厨师做的东西,被认为是奢侈。因此,保罗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们找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餐馆,但是当莫瑞尔太太溜了一眼菜单时,她的心情就格外的沉重起来,东西太贵了。于是她点了腰子馅饼和土豆,这是最便宜的菜。
  “我们不应该来这儿,妈妈。”保罗说。
  “没什么,”她说:“我们不会再来的!”
  她坚持给他要了一个葡萄干小馅饼,因为他爱吃甜点。
  “我不想吃,妈妈。”他恳求似地说。
  “要的。”她坚持说,“你应该吃。”
  她四下找着女招待,女招待正忙着,莫瑞尔太太也不愿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因此,当女招待在男人们中打情骂俏时,母子俩就等着适合的呼叫机会。
  “不要脸的贱人!”莫瑞尔太太对保罗说,“看,她在给那个男人端布了呢,他比咱们来得晚得多。”
  “没什么,妈妈。”保罗说。
  莫瑞尔太太愤慨不已,可是她太穷了,要的东西又太不起眼,因此她当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维护自己的权利。他们只好等啊等。
  “我们该走了吧,妈妈?”他说。
  这个女侍走过来,莫瑞尔太太站起身来。
  “你能拿一个葡萄干馅饼吗?”莫瑞尔太太清清楚楚地说。
  这个女恃无礼地往四周张望。
  “马上就来。”她说。
  “我们已经等得够长的了。”莫瑞尔太太说。
  一会儿,姑娘就端来馅饼。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让她结帐。保罗真想钻到地下去,他很佩服母亲的那份勇气。他知道她和他一样胆怯,只是长年的风风雨雨才教会了她维护自己这么点权利。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吃东西!”当他们惟恐避之不及地走出那个餐馆,她就大声发誓。
  “我们去,”她说。“去看看凯普和波特商店,或其他地方,好吗?”
  他们一路讨论着绘画,莫瑞尔太太想给他买一支他向往以久的貂毛画笔,但他拒绝了这份美意。他站在女帽店、布店前,百无聊赖,但她兴趣盎然,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继续逛着。
  “噢,看那些黑葡萄!”她说,“简直让人流口水。好多年来我想买一些,但我还得等段时间才能买。”
  然后她又兴高彩烈地来到花店前,站在门口,闻着扑鼻的香味。
  “噢,噢,太香了,太可爱了!”
  保罗看见了,在花店的阴影中,有一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正在好奇地往柜台看着。
  “人家正看着你呢。”他说着想把母亲拉走。
  “那又是什么香味?”她不愿走,又大声问道。
  “紫罗兰!”他一面回答,一面匆匆闻了一下:“那儿有满满一桶呢。”
  “噢,在那儿——有红色的有白色的。说真的,我从不知道紫罗兰是这种香味!”她走出花店门口,他才如释重负。她又站在了橱窗前。
  “保罗!”她大声叫他。而他却正想法躲开那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女店员的目光。“保罗,看这儿!”
  他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哎,看那株吊金钟!”她指着花,大叫着。
  “哦。”他惊奇而赞赏地说道:“时刻都觉得这些又大又沉的花朵会掉下来。”
  “而且开得很密。”她大声说。
  “看那些枝节都朝下长!”
  “是啊,”她惊呼,“多可爱!”
  “我不知道谁会买这种花。”他说。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我们可不会买的。”
  “它在咱们家的客厅里会枯死的。”
  “是啊,那个地洞真冷,看不到太阳,种什么都不行,可是放在厨房里又会烤坏。”
  他们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往车站走去,从楼房建筑之间的暗暗通道抬眼望去,看见运河上游那座城堡矗立在布满绿色灌木的褐色悬崖顶上,在柔和的阳光里,宛若仙境。
  “以后午饭时出来走走会很不错的。”保罗说:“我可以在这儿到处逛逛,看看这一切,我会爱上这地儿的。”
  “你会的,”母亲随声应道。
  他和母亲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黄昏时分,他们才到家。脸色通红,心情愉悦,但也困顿不堪。
  早晨,他填好季票表,拿着它去了车站。回来时,母亲刚开始擦地板。他蜷坐在沙发上。
  “他们说星期六把季票送来。”他说。
  “要多少钱?”
  “大约一英镑十一先令。”他回答。
  她一声不吭地继续擦地板。
  “花得太多了吗?”他回。
  “没有我想象的多。”她回答。
  “我每星期挣八先令。”他说。
  她没有回答,继续干着活儿,最后她说:
  “威廉答应我,他去了伦敦后,每月给我一英镑。他给过我一两次,每次十先令。现在,我知道,如果我问他要钱,他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我并不想问他要钱,只是你希望他能帮你买季票。我从来没想依赖他。”
  “他挣的钱很多,”他说。
  “他能挣一百三十镑。年轻人都一个样,答应给你些钱,等给你时却少得可怜。”
  “他自己每星期要花50多先令呢。”保罗说。
  “而我维持全家花费还用不了三十先令。”她回答说:“而且还得想法攒点钱应付额外开支。年轻人一旦长大了,他们就不再想着帮你了,他宁愿把钱花在那个浓妆艳抹的东西身上。”
  “她那么自以为了不起,就应该有自己的钱。”保罗说。
  “她应该有,但她确实不名一文,我问过他了,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不花钱白白给她拣一个金镯子的。谁会给我买个金镯子呢。”
  威廉和那个他称为“吉普赛人”的姑娘发展的很顺利。他问那个名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的姑娘要了一张像片寄给母亲。像片寄到了——一个漂亮的肤色微微发黑的女孩子的侧面像,面带微笑可能是张裸体照,因为照片看不到一丝衣服,只有袒露着的胸部。
  “是的。”信里莫瑞尔太太给儿子写道:“路易丝的像片十分动人,而且我也相信她一定非常吸引人。可是,孩子,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给她男朋友一张这样的像片寄给他母亲,品位会高吗?当然,像你说的一样,她的肩膀很美丽,但我根本没料到第一眼就看到露出这么多。”
  莫瑞尔在客厅的五斗柜上看到这张照片。他用粗壮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照片走到外面。
  “这是谁的姑娘?”他问妻子。
  “和我们的威廉谈恋爱的女孩。”莫瑞尔太太回答。
  “哦,看样子挺漂亮的,不过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她叫啥?”
  “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
  “不会明天就来吧!”这个矿工惊奇地说:“她是个演员吗?”
  “不是,据说是位小姐。”
  “我敢打赌,”他大叫着,仍然盯着照片,“一位小姐,她是吗?她有多少钱来维持她这种排场啊?”
  “什么都没有。她和一个她痛恨的姨妈住在一起,都是别人给她多少钱,她就拿多少。”
  “哼!”莫瑞尔说着,放下照片:“跟这样的人来往,他真是一个傻瓜。”
  “亲爱的妈妈,”威廉回信说:“我很遗憾你不喜欢这张像片。我寄照片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认为它不成体统。我告诉吉普赛人那张相片不很符合你们的正统观念,她打算再给您另寄一张,希望能合你的意。她常常拍照,事实上,有些摄影师免费求着给她照相呢。”
  不久以后,新照片到了,还附有那姑娘写的一张傻乎乎的便条。这次,这位淑女穿了一件黑缎子紧身晚礼服,方领口,小灯笼袖,胳膊上披着黑色的花边。
  “我不知道她除了晚礼服之外还穿不穿别的衣服。”莫瑞尔太太讽刺地说。“我确信自己该满意了。”
  “你老和别人不一致,妈妈。”保罗说,“我觉得第一张露肩膀的那张挺可爱的。”
  “是吗?”他母亲回答,“可是,我不觉得。”
  星期一的早晨,保罗六点起床就去上班。他把曾使自己不安的季票放进背心口袋里。他喜欢票上的那两条黄杠杠。母亲把他的饭放在一只小小的盖得严严的篮子里,随后他七点差一刻出发,去赶七点一刻的火车,莫瑞尔太太送他到门口。
  那天早晨天气棒极了,白蜡树上结满了一些又细又长的果子,孩子们叫它“鸽子”。微风吹来,可爱的闪光的果子掉在屋前的庭院。山谷笼罩着黑色的雾,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成熟的谷子微微闪光。敏顿矿井升起的水蒸汽也转瞬消失了。轻风吹来,保罗的目光越过阿尔德斯利的高高的树林,远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田野。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早晨好,妈妈。”他微笑着说,实际上内心闷闷不乐。
  “早晨好。”她愉快而温柔地回答。
  她围着白围裙站在大路上,目送他穿过田野。他身材矮小,但很结实,看上去充满活力。她看着他步履沉重地走在田野上,觉得只要他决心去哪儿,他就一定会到哪儿。她想起威廉,他准会跳过篱笆墙,决不会绕弯路走台阶。他去了伦敦,干得还不错,保罗也就要在诺丁汉开始工作了。现在,她有两个儿子步入社会,她就有两个地方要思念了,两个大工业中心,她觉得自己给两个大工业中心各添了一个男子汉,感到这两个男子汉会干出她所希望的事业。这两人是她血肉灵魂的一部分,是从她身躯中分离出去,所以他们的事业也是她的事业了。整个早上她就一直想着保罗。
  八点钟,他爬上了乔丹外科医疗器械厂的那座阴暗的楼梯,无助地站在第一排大货架前,等着有什么人来招呼他,这个地方似乎都在沉睡,柜台上盖着很大的遮尘布。两个男人刚刚到,正在一个角落里边聊天,边脱下外衣,卷起衬衣袖子。已是八点十分了,很明显,不用按时上班。保罗听着这两个职员在谈话,随后又听见有人咳嗽,看见屋子尽头的办公室有一个慢吞吞的老职员,戴着顶绣着红绿花纹的黑丝绒吸烟帽,正在拆信。保罗等啊等,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走过去兴冲冲地大声跟这个老头打了个招呼。显然,这个年老的“头儿”是个聋子。接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又神气活现地大踏步回到自己的柜台。他看到了保罗。
  “嗨!”他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保罗说。
  “嗨,你叫什么”?
  “保罗·莫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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