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赛世家·出租 第九章 戈雅(4)

  发西班牙女子的美,不过缺少这种稀有女性的灵魂气息。你看,维妮佛梨德虽则头发花白了,可是她穿着紧身的身子仍旧很挺;索米斯花白头发,两颧瘦削,相当出众;马吉尔?孟特轻松活泼,正在全神注意;伊摩根黑黑的头发,眉目传情,身体有点胖了起来;普罗斯伯?普罗芳,脸上的那种神情好象在说,“怎么,戈雅先生,你画这一小撮人有什么用?”最后还有杰克?卡狄干,眼神奕奕的,肤色红红的,一脸孔的生活规律:“我是英国人,我要保养得很好。”这一切,也只有他画得了!奇怪的是——这里得顺带说一下——伊摩根当初做闺女时,有一天在悌摩西家里曾经说她决不嫁好男人——好男人都乏味——却偏偏会嫁给杰克?卡狄干;这人的健康实在太好了,你在他身上简直找不到一点原始罪恶的痕迹,而伊摩根晚上睡觉时很可以和千千万万的其他英国人睡在一起,然而分别不出这些人和她选择的同床共枕人有什么分别。她有时谈到他,总是那种“有意思的”派头,“唉!杰克把身体保养得简直太好了;他一生从来没有生过一天病。大战时从头到尾连指头都没有痛过一下。你实在想象不出他多么的健康呢!”的确,他实在太健康了,连伊摩根跟人家调情他也看不出,这对她说来倒也慰情聊胜于无。可是她照样非常喜欢他,只要他是个运动机器和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卡狄干的父亲就行了。她的眼睛这时正带着恶意把他和普罗芳先生对比。普罗芳先生好象什么“小”运动和游戏都玩过,从九柱球到海上捕鱼,但是每一个运动,每一种游戏,他都玩腻了。伊摩根有时也希望杰克能够玩腻一下,可是他仍旧象女学生玩曲棍球似的一门心思继续玩着,而且继续谈着;她有把握,杰克到了悌摩西外叔祖那样的年纪一定会在卧房内地毯上打室内高尔夫,而且赢得了人家。
  这时他正在告诉人家今天早晨打高尔夫球打到最后一个洞时,怎样“赢了一个职业球员——人很有意思,球也打得不错”;还谈他午饭后怎样划船一直划到开弗山姆,并且想鼓动普罗芳先生吃茶后和他打一回网球——对他的身体好——“可以保持健康”。
  “可是健康有什么用处?”普罗芳先生说。
  “是啊,先生,你保持健康为了什么呢?”马吉尔?孟特轻声说。
  “杰克,”伊摩根也说,就象受了传染似的,“你保持健康究竟为了什么呢?”
  杰克?卡狄干拿出全副健康的样子,张着大眼睛望。这些问题就象蚊子哼,他举起手来挥开。在大战期间,当然,他保持健康是为了杀德国人;现在大战结束了,他或者不知道,或者为了体贴别人的情绪,不愿意讲出自己的生活规律。
  “可是他对的,”普罗芳先生出其不意地说,“现在除掉保持健康,更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这句话在星期天下午讲未免太深奥了,所以原可以不了了之,但是小孟特的活跃性情偏偏不放过。
  “对啊!”他叫。“这是大战的伟大发现。我们全当作我们在进步——现在才懂得我们不过在变。”
  “变得更糟,”普罗芳先生蔼然说。
  “你多高兴啊,普罗芳!”安耐特轻声说。
  “你来打网球吧!”杰克?卡狄干说;“你心里有疙瘩。我们很快就可以把它消掉。你打吗,孟特先生?”
  “我乱打一气,先生。”
  索米斯趁这当儿站起身来,他一向靠来指导自己生活的是一种预防未来的深固本能,现在这个本能却被搅乱了。
  “等芙蕾来的时候——”他听见杰克?卡狄干说。
  啊!为什么她没有来?他穿过客厅、穿堂和门洞,到了骑道上面,站在那里倾听有没有汽车声音。一切都是静静的,一派星期天景象;盛开的紫丁香在空气中散发着香气。天上有些白云,就象鸭绒被日光染上一层金黄。他猛然想起芙蕾出生的那一天,自己痛苦地等着,一只手拿着芙蕾的生命,一只手拿着他母亲的生命,在那里权衡不下来。他那时救下了她,成了他生命中的花朵。而现在呢!现在她会不会给他带来烦恼——带来痛苦——带来烦恼呢?眼前的情形使他很不放心。一只山乌的晚歌打断了他的遐想——一个大家伙,就歇在那棵刺球花上。索米斯近年来对园中鸟雀颇为留意,常和芙蕾在园中蹓跶,观察这些鸟儿;芙蕾的眼睛就象针一样尖,随便哪个鸟巢她都识得。他看见芙蕾养的那只衔猎物的狗,躺在驰道上一处阳光里,就向狗叫道:“喂,老东西——你也等她吗!”那狗拖着一条不乐意的尾巴慢慢走来,索米斯机械地在它头上拍一下。狗、山乌、刺球花,在他看来全都是芙蕾的一部分;恰恰就是这样。“我太疼她了!”他想,“太疼她!”他就象一个人有条船舶在海里开着,但没有保险。又是这种没有保险的情况——就象多久以前的那一次,他在伦敦的茫茫大海里酸溜溜地、默默无言地到处乱闯,渴想着那个女人——她的前妻,也就是那个可恨的男孩子的母亲。啊!汽车总算来了!停了下来。车上有行李,可是没有芙蕾。
  “芙蕾小姐沿那条拉纤的小路走过来。”
  走这么长的路吗?索米斯瞠着一双眼睛,车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笑什么?他很快转过身去,说了一句,“好吧,席姆斯!”就走进屋子,重又上楼到了画廊。这里可以望得见河边,他站在那里盯着那边望,完全没有想到要看见芙蕾的影子至少还得一小时。走过来!还有那个家伙的笑!那个男孩子——!他突然离开了窗子。他不能偷看她。她如果有事情要瞒着他的话——她一定会瞒着;他不能偷看。索米斯觉得心里空空的,从心里发出的一阵苦味一直升到嘴里。杰克?卡狄干赶球的连珠叫喊,小孟特的笑声,在寂静中升起,传到室内。他希望他们使普罗芳那个家伙多跑跑。那张“摘葡萄”上面的女孩子一只手撑着腰站在那里,带着焦切梦想的眼睛朝他望去。“我从你没有我膝盖高的时候起,”他想,“就为你用尽了心思。你总不会伤我的心吧?”
  可是那张戈雅摹本并不答腔,鲜明的色调正开始变得柔和下来。“这里面没有真正的生命,”索米斯想。“她为什么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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