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赛世家·骑虎 第二章 一个名流的下台(2)

  取出一支小手枪,举到餐桌上,直接告诉她说,她的死活他全不管,可不要她再噜苏;他自己是活得腻味透了,维妮佛梨德抵着餐桌的另一面,回答说:
  “不要神头鬼脸的,蒙第。你去过苏格兰场没有?”
  达尔第拿手枪抵着自己胸口,连扳了几下。手枪没有上子弹。他骂了一声,丢下手枪,说:“看在孩子的面上吧,”就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妮佛梨德先拾起手枪,然后给他一点苏打水搀白兰地喝。这杯酒非常神效。他这一生受尽了折磨;维妮佛梨德从不“老解”他。项圈是他给她的,除了他,还有哪个有资格拿?把了那个西班牙小雌儿了。维妮佛梨德要是反对的话,他就割——她的——脖子。这算做什么?(这句出名的“割脖子”说不定就是这样第一次用出来的,便是些最古典的语言也往往这样来源不明。)
  维妮佛梨德,早在一个严格学校里学会了自我约束,这时抬起头来,向他说:“西班牙小雌儿!你是指我们那次在庞地梦尼姆芭蕾舞团看见的那个跳舞女孩子吗?那么,你是个贼,同时是个混蛋!”这句话对于一颗创痛已深的心太吃不消了;达尔第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着妻子的胳臂,想到自己儿时的得意杰作,就把胳臂扭了起来。维妮佛梨德含着眼泪,忍着痛,可是一声不哼。她等待达尔第有这么一下松劲时,把胳臂挣脱;接着和他隔着餐桌,咬牙切齿地说:“蒙第,你是个‘瘪三’。”
  (毫无疑问,这两个字就是这样用起来的,——英语就是在这种紧张状态下形成的。)她丢下胡须上满是唾沫的达尔第,上了楼,锁上房门,拿热水洗了胳臂,一夜都没有合眼,总在盘算自己的珠项圈戴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盘算自己的丈夫送了项圈可能受到的优待。
  名流醒来时觉得自己已经名誉扫地,同时迷迷糊糊记得被人骂做“瘪三”。晨曦中他在自己睡觉的圈椅上坐了半小
  时——可能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不快乐的半小时,因为便在一个达尔第的眼中,一件事情的收尾总是有点悲伤的。而且他自己明白已经到了收尾了。餐室里挂的窗帘是维妮佛梨德从臬根斯买飞斯公司买来的,詹姆士付的钱;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在这间餐室里睡觉,再不会看见晨光从这些窗帘里透进来了。他再不会在被窝里打个滚起来,洗一个热水澡,再在这张花梨木餐桌上吃芥末炒腰子了。他从燕尾服口袋里把皮夹子掏出来。四百镑钱,全是五镑和十镑的票子——这是他半只袖钮儿卖剩的一点钱,昨天当场和乔治?福尔赛成交的;乔治因为在这次赛马获胜,并不象他现在这样突然对这匹马厌恶起来。后天,那个芭蕾舞团就要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他也要去。这串珠子的全部价值还没有收回来;一顿酒席还只是开了一个头。
  他悄悄上了楼;也不敢洗澡或者刮胡子(而且水也是冷的),只是换了衣服,偷偷地把自己能够收拾的东西收拾起来。这双多油光刷亮的靴子真舍不得丢下,可是有些东西只好牺牲掉。收拾停当后,他一手提了一只提箱,向楼梯口走去。屋子里很静——他的四个儿女就是在这所屋子里生的。站在他妻子卧室外面这短短片刻内,他的心理很古怪——这个女子过去他也许没有爱过,可是总欣赏过,而现在却骂他是“瘪三”。他用这句话使自己狠一狠心,蹑着脚走了过去;可是第二道门却不大容易过得去。这是他两个女儿的房间。毛第进学校去了,可是伊摩根准在房内睡着;达尔第一双清晨的眼睛湿了。伊摩根深色头发,棕色的媚眼,在四个孩子中最最象他。刚才成年,一个美人儿!他把两只手提箱放下来。这样正式放弃做父亲的资格使他很不好受。晨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的真情激动。打动他的绝不是什么虚伪的忏悔,而是真正的慈爱和一种黯然“永别”的滋味。他舔一下嘴唇;有这么一会儿完全拿不出主意来,格子呢裤子里的两条腿就象麻木了一样。真吃不消——这样逼得要离开自己的家!“他——的!”他咕噜着,“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楼上传来的声响警告他女佣们已经开始起身了。他抓起两只提箱,蹑着脚下了楼。他觉得颊上湿了,这种感觉使他很安慰,就象是证明他的牺牲是真实似的。他在楼下房间里停留了一会,把自己所有的雪茄、一些文件、一顶折帽、一只银烟盒、一本《罗夫赛马指南》①全部装好。然后给自己搀了一杯浓浓的威士忌苏打,点起一支香烟,站在两个女孩子的照片面前踌躇起来。照片装在银框子里,是维妮佛梨德的东西。“没有关系,”他想,“她可以再拍一张,我可不能了!”他把照片塞在皮箱里。接着,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另外又拿了两件东西,雨伞和他那根最好的棕榈手杖,就去开前门。他把前门轻轻带上,到了屋子外面,有生以来从没有携带过这么重的东西;他绕过街角去等待清早过路的马车?
  蒙达古?达尔第就这样在四十五岁时从他叫做自己的房子里消失了?
  维妮佛梨德下楼时,发觉他不在屋子里,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一种无名的愤怒;她一夜没有闭眼睛,自己安心准备好的那些责备话就这样轻轻被他滑掉了。他是上纽马开,或者白马登去了,敢说带上了那个女人。下流!当着伊摩根和女佣,她只好一声不响;她也知道没法告诉詹姆士,他决计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天下午她忍不住跑到悌摩西家里,把失掉项圈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并且要她们严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发觉照片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丈夫剩下来的东西仔细查点一下,这才使她恍悟他是一去不返了。当这个结论变得愈来愈有力时,她一点不动地站在他的更衣室的中间,所有的抽屉都抽开了,竭力在揣摹自己的心情。这很不容易!虽则他是个“瘪三”,可仍旧是她的财产,不管她怎么想,总没法不感到自己的损失。四十二岁就守活寡;带着四个孩子;引得人人注目,成为怜悯的对象!被一个西班牙女人勾走了!过去她认为早已死去的那些往事和旧情,全都涌上心来,又痛苦,又怨恨,又缠绵。她机械地把一个一个抽屉关上,上了床,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并没有哭。哭有什么用处?当她下床到楼下吃午饭时,她觉得好象只有一件事情能够安慰自己,那就是把法尔找回来。法尔是她的大孩子,下月就要拿詹姆士的钱去上牛津大学;这时候正在小汉普登跟他的“教练”准备初次考试最后一次试跑,这是法尔学他父亲的口气说的。她命人打一个电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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