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第140章

  然而,她却匆匆地赶到树下去躲雨。在那里,巨大的发出吼声的树干上下扇动着,包围着她,树干丈量着那巨大的声波,无数高大的树干被雨水冲出一条条黑色的花纹,像擎天柱一样支撑在上面吼叫着的树盖和脚下向外滚动的声波之间。她在那些树干之间走着,感到对它们十分害怕。它们也许会在她走过它们的沉默的队伍的时候,把她关锁起来。
  她轻快地向前走着,心里总想着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她。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小鸟一样,现在已经从许多武士聚会的一个大厅的窗口飞出来了。她现在在他们的严肃的队伍中匆匆走过,想着他们是不会注意到她的。直到后来,她终于怀着一颗扑扑跳着的心,穿过最远一头的窗口,飞到开阔的青绿色的草原上来了。
  她在那大树的覆盖之下转过身来,看到那巨大的雨水的帷幕像一阵缓缓前进的起伏的波浪向着田野的远处飘去。她已经浑身透湿,而且离家很远,她现在完全被包围在这波动着的大地和雨水之中了。她必须跨过所有这些起伏不定的波涛往回走,回到稳定和安全的地方。
  完全孤单单的一个人,她直插过那片荒野,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那条路很窄,被夹在两边的已经干枯的野草之中;这几乎只不过是一条供野兔来往的小径。她迅速向前走去,始终注意看着自己的脚下。她像风中的鸟儿一样前进着,没有任何思想,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可是在她走过一片空旷地方的时候,她的心里始终存在着一粒很小的但是完全活着的恐惧的种子。
  忽然间,她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雨里出现了好几匹马,那些马现在离她还不是很近,可是它们朝着她这边走来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沿着她的小路往前走。那些马现在正聚集在较高处的一排树丛那边。她低着头仍走她的路。她不愿意抬头看它们。她不愿意知道它们就在那边,她走上了荒野中的一条小道。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这是那些马匹的重量。可是她一定要躲开它们。她将耐着性子忍受这种重压,想法逃避。她准备一直向前走,一直朝前走去,这样来绕过它们。
  忽然间,那重量显得更为沉重,她的心感到有些难以支持了。她的呼吸已经显得很困难,可是她仍然还能够承受这种重压。她连看都不要看就知道那些马正朝着她走来。它们是些什么东西?她已经感觉到它们沉重的蹄子踏在地上引起的震动。那些朝着她走近的是些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头的那重量又是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愿意抬头看看。
  可是现在,她的路已经被切断了。它们堵住了她的退路。她知道,它们现在已经聚集在那长满水草的水闸上的一座木头桥上,聚集成了强大的黑压压的一片。然而,她的脚仍然不停地朝前走着。等她走到它们跟前的时候,它们会一哄而散的。它们一定会一哄而散的。她的脚仍继续向前走着,走着。她的神经和她的血管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张,它们越来越热,简直快白热化了,它们将会融化,那她也就一定会死去了。
  可是那些马匹在她的面前果然跑散了。在偶然闪过的知觉中,她觉察到它们的行动。当它们在她面前一哄而散向远处跑去的时候,她更觉察到了它们的强大身躯的紧张的颤动和冲击。
  她知道它们并没有走开,她知道它们还正在等着她。可是,她走过了它们的蹄子曾在上面踏过的那架木桥。她向前走着,完全了解它们的情况。她知道它们的胸部被勒着,被死死地勒着总也不肯撒开。她知道它们的鼻孔由于长期忍受折磨已经有些红肿。她也知道它们的又圆又大的屁股正死命向前挤压着,挤压着,要想把勒住它们胸部的束缚绷开,它们永远不停地挤压着,直到它们几乎要发疯,把头撞在时间的墙壁上的时候。可是它们永远也无法把它绷开。它们的巨大的屁股在雨水冲刷下变得又黑又光了。可是这又黑又湿的雨水却没有办法熄灭被关锁在它们胸怀中的熊熊的烈火,永远,永远也无法使它熄灭。
  她向前走着,越走越近。她已经觉察到那马蹄发出的闪光,那绕着一个黑暗的空洞的蓝莹莹的五光十色的光线。那马蹄铁散发出来的蓝莹莹的闪亮的光线似乎巨大无比,大得简直像围绕在它们身体两边的黑暗的光圈了。马蹄的闪光从它们强有力的腰部像阵阵闪电一样飞了出来。
  它们又在那里等着她了。它们现在是聚集在一棵橡树下面,把它们可怕的、盲目的胜利的腰部集结在一起,等待着,等待着。它们等着看她走近。她仿佛从遥远的远处正慢慢走过来,向着那枝叶繁茂的橡树走去,在那里,它们漆黑一片,组成了一面强大的堤岸。
  她必须直冲它们走去。可是它们又忽然散开了。它们绕着圈跑着,绕了很大一个圈,以避免注意到她。然后又慢慢走到她后面的小山边去。
  它们现在是在她后面了。她面前的路,直到不远处那高高的泥巴门那边,已经完全敞开,所以她可以走进那片较小的耕种过的土地,然后走上大路,走进那有秩序的人的世界中去。她眼前的路已经再没有任何障碍了,她安慰着她自己的心。可是她的心中仍然充满了恐惧,一直都感到非常恐惧。
  忽然间,仿佛遭到电击一般,她忽然放慢了脚步。她似乎要倒下了,可是她却仍然一直迈着很小的步子,歪歪斜斜地在向前走着。在她身后的小道上奔跑的马蹄声像雷鸣一样震惊着她。那可怕的沉重感又压上了她的心头,似乎一直要让她趋于毁灭。她没有办法回头看,尽管那马蹄声像雷鸣一样轰击着她。
  它们在她的左手边忽然一拐弯,全都残酷地冲挤在一起。她看到它们的可怕的腰部全皱缩成了一团,但是似乎还缩得不很够,那闪着亮的马蹄仍然在她的四周晃动。那些马一匹接一匹在她的身边倒下,然后又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它们都已经过去了。它们在她的四周发出雷鸣一般的马蹄声,把她包围起来。它们的那种几乎要爆炸的激烈情绪现在已慢慢缓和下来,它们放慢了步子,又完全挤成一团向前走着。现在已经走到了她前面的那泥巴门前的大树边了。它们胡乱拥挤着,它们极不舒服地活动了一阵,然后就让它们的不舒服的身躯形成了一个统一体,一个共同的目标。它们现在又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心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没有了心。她知道,她不敢向它们走近。那集中在一起的捏成一团的马群的腰部已经获得了胜利。它不安地活动着,等待着她,知道它自己已经胜利了。它不安地活动着,那是一种等待着胜利的不安。她的心已经不存在了。她的肢体也已经融化了。她已经像水一样完全溶解了。一切坚强的巨大的力量都存在于这个马群的巨大的身体之中。
  她的脚步迟疑了,她站定下来。现在更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些马匹十分不安地摇动着它们的腰肢。她朝远处看去,什么也看不见。在她的左边,山坡下大约两百码的地方,有两排浓密的平行着的树篱。有一个地方长着一棵橡树。她可以爬到橡树的树枝上去,然后从树枝上越过树篱跳到那一边去。
  她的变得像水一样的肢体不停地战栗着,随时都害怕自己会倒下去,她做出似乎要远远地绕过马群的姿态,吃力地向前走着。那些马集成一堆对着她摇晃着身子,她仿佛梦游一般迈着战栗的步伐向前走着。
  接着,在一阵强烈的痛苦中,她忽然冲过去,抓住了那棵橡树的粗糙的树枝,开始往上爬。她的身体软弱无力,可是她的双手却像钢铁一样的坚强。她知道她很强壮,她极力挣扎着,最后终于靠两手挂在树枝上了。她知道,那些马完全了解她的情况。她用脚攀在树枝上,那些马现在已慢慢散开,不安地跑动着,似乎为了要弄清情况。她慢慢向前爬着,爬到了那树的另一边,等到那些马匹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蜷成一团掉在树篱的另一边了。
  有好一阵她完全不能动弹。接着,穿过树篱下边小兔儿爬出的洞穴,她看到那些向这边走来的马群的蹄子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已经可以听到马蹄声。她站起来,横过一片田野,匆匆向前走着。那些马匹在那树篱的另一边也跟着向前跑,可是到了拐角处,它们被拦住了。在她匆匆跑过那一片光秃的田野的时候,她一直都感觉到它们等在那里,又挤成一团了。现在,它们几乎变得有些可怜了。她完全靠她的意志支持着她前进。直到后来,她浑身战栗着,爬过了一棵倾斜的山楂树下的篱笆。那棵树下面已经是大路旁边的一片草地了。她现在已经疲惫不堪,她倚在那棵山楂树的树干上坐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地呆着。
  当她浑身无力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时间和变迁的巨流已不停地从她的身边流过。她仿佛已经失去知觉,像一块没有知觉、永远不变、也无法改变的石头一样躺在那河流的河床上,而其他一切东西都在变迁中从她身边滚过,听任她那块停留在河床上的石头呆在那里,永远无法改变,永远处于被动状态,沉没在一切变迁的河底。
  她背靠在山楂树上,在她的这种最后的孤立状态中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些矿工走过,他们在泥泞的路上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很远处就传来他们的说话声,他们几乎是用肩膀夹住了自己的脑袋,在雨里一个个看上去都像鬼影一般。他们中有些人并没有看见她。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她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看。接着,有一个走过的工人看见她了。当他带着惊异的神情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漆黑的脸上露出了两个大白眼珠。他放慢了脚步,似乎出于对她的不安和关怀,打算要和她讲话。可是她多么害怕他会对她讲话,害怕他会问她一些问题。
  她一扭身子马上站起来,迷迷糊糊地沿着那条小路走去——完全迷迷糊糊。这里离家还很远,她心里忽然想着,她这一辈子就将永远这样疲惫地、疲惫地走下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永远沿着这两排篱笆之间湿淋淋的雨中的道路走着。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这种单调的步伐使她有一种阴冷和恶心的感觉,这种阴冷的恶心的感觉是多么深刻啊,多么深刻啊!那种感觉似乎也一沉到底了。今天,她似乎命里注定要探索到一切事物的根柢:一切事物的根柢。也好,不管怎样,她现在正是走在最底部的河床上——在这里她是非常安全的:非常安全,如果她必须就这样永远、永远走下去,既然这里就是最深的底部,那就不可能再往下堕落了。这里已经是真正到了底。你瞧,所以你不必再有什么担心,一切由他去吧。
  她终于回到了家。最后爬上贝德俄弗的小山的那段路真可说是艰苦已极。一个人为什么要爬山呢?为什么必须爬山?为什么不能就呆在山下?为什么一定要勉强爬到高坡上去?当一个人呆在山谷的底部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勉强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去?哦,这让人真难受,真厌烦,真感到是一种极大的负担。永远是各种负担。永远永远有没完没了的负担。然而,她必须爬到山顶上,回家去睡觉,她必须上床睡觉了。
  她进门以后,在黑暗中爬上楼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浑身湿透。她实在太疲倦,没有精力再下楼去了。她爬上床去,躺在那里,冷得浑身直哆嗦。但是过于凄凉的心情使她不愿意再起来,或者叫人来照顾她。慢慢她病得更厉害了。
  整整两个星期她病得很重,浑身抽搐,不停地说胡话。但在她这种神志不清的痛苦中,她却在一种麻木状态下随时都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且有一种她将永远这样存在下去的感觉。从某些方面讲,她完全像躺在河底的一块石头,不管什么样的风暴降临在她身上,她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了。她的灵魂安静地、永远躺在那里,充满了痛苦,永远总是它自己。在她的这一切病痛之中,存在着一种深刻的永远无法改变的知识。
  她完全知道,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在她整个生病期间,形式趋于模糊的关于她自己和斯克里本斯基的问题,像一种刺心的痛苦始终存在于她的心中。不过这种痛苦仍然停留在表面上,并没有接触到她的已被孤立的无法攻破的现实的核心。但它的腐蚀力量却始终在她心中燃烧着,直到它本身燃烧尽净为止。
  她必须属于他,必须永远追随着他吗?她感觉到某种强制力量,但那力量似乎又并不真实。那痛苦,那认为她属于斯克里本斯基的不真实的痛苦始终存在着。既然她自己没有和他联系在一起,又是什么东西一定要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呢?这种虚假的现象为什么始终存在?这种虚假现象为什么一直啃啮着、啃啮着、啃啮着她的心,她为什么不能完全清醒过来,再回到现实中去?只要她能够清醒过来,只要她能够清醒过来,这虚假的梦,以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的关系就会完全结束了。可是这睡眠,这神志不清的状态始终捆绑着她。甚至在她很安静和清醒的时候,她也仍然无法逃出它的魔掌。
  但是,这种情况她从来也没有经历过。是一种什么外在的东西把她和他连接在一起的呢?显然有一种什么东西捆住了她。她为什么不能挣断这种束缚呢?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她也一直在探索着这个问题。最后,她的疲惫的情绪为她提出了一个回答——问题在于那个孩子。那孩子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了,那孩子像绑在她头脑上的一个紧箍咒,它越箍越紧了。它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连接在一起了。
  可是为什么,它为什么要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连接在一起呢?她不能自己养活一个孩子吗?难道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吗?不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事吗?它和他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就因此必须被这种束缚捆绑得腰酸骨痛,硬要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并且和斯克里本斯基的世界连接在一起呢?安东的世界:在她的发热的头脑中,它已经变成了一种拘禁着她的牢房了。如果她不能从这种拘禁中逃出去,她会发疯的。拘禁她的是安东和安东的世界,不是她所占有的那个安东,而是她并不占有的那个安东。那个安东被另外一种力量所占有,属于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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