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第113章

  “开始做你的作业吧,希尔。”她说。
  孩子们全都摊开算术书在那儿玩,她也知道,他们完全是在欺骗她。她在黑板上又写下一个数目,她不可能到全班每一个学生身边去看看。她又走到最前排去观看。有些学生在准备计算;有些则根本没当回事。她应该怎么办呢?
  最后,休息时间到了。她下令让大家停止做作业,最后总算让她的全班学生慢慢走出了教室。于是她独自留下来面对着一大堆乱七八糟、满是墨迹的没有改过的本子,以及那些破碎的尺子和用嘴咬坏的钢笔。她不禁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这苦难越来越深重了。
  难堪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每天总有大堆的练习本要打分,无数的错误要改正,这是一种她十分厌恶的令人心烦的工作。工作本身也越来越糟糕。当她正准备恭维自己,说孩子们的作文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有趣的时候,她却不能不看到作文本上的字是越写越乱,卷面也越来越乱七八糟了。她尽了一切努力,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可是,她决不会把这看成是个什么严重问题。她为什么要那么看呢?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如果她没能让她班上的孩子们把字写得更干净一些,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呢?她为什么要把这个责任安在自己身上呢?
  发薪的日子来到了,她拿到四镑两先令一便士。那一天她感到十分骄傲。过去,她从来也没有过这么多的钱。而现在这钱完全是她自己挣来的。她坐在电车的顶层上,用手摸着那些金币,惟恐会把它们丢掉。由于有了这笔钱,她感到自己更强大起来,生活上也有一个巩固的地位了。她一走进家门就对她妈妈说:
  “今天发薪,妈妈。”
  “是啊。”她母亲冷冷地说。
  于是厄休拉拿出五十个先令放在桌上。
  “这是我的饭钱。”她说。
  “好吧。”妈妈说,没有去动那些钱。
  厄休拉感到很不舒服。但不管怎样,她已经付了她该付的钱。她现在感到一身轻了。她已经为自己的吃用付了钱。现在还剩下三十二个先令归她自己。她不打算随便花钱,她天生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因为她不忍心把那么漂亮的金币随便花掉。
  现在脱离开她的父母,她已经有一个自立的地方了。她现在已不仅仅是威廉和安娜·布兰文的女儿了。她已经完全独立,她现在也完全能自谋生计。她已经变成了整个这个进行工作的社会的一个重要成员。她肯定五十个先令一个月已足够支付她的吃用了。如果她妈妈每月都能从每个孩子那里拿到五十个先令,那她一个月就可以得到二十镑,同时还不需要给孩子们做衣服。那她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
  厄休拉已经不再依靠她的父母生活了。现在她已完全依附于另外一个地方。现在,在她听来最有意义的几个字是“教育局”,她也感到,要说是把白厅(白厅是英国伦敦的一条街,英国政府所在地)作为她的最后归宿,那还遥远得很。她知道,在政府里某一位大臣完全控制着英国的教育,她似乎还感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大臣和她的关系,也和她父亲和她的关系差不多。
  她现在另有了一个自我,并负起了另一种责任。她现在已不是威廉·布兰文的女儿厄休拉·布兰文了。她还是圣菲利普学校的五班的教师。现在的问题是她作为五班的教师的问题,而不是别的。因为她已没有办法逃避了。
  她也没有办法取得成功,这是一件让她感到最可怕的事。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自由自在、心情愉快的厄休拉·布兰文。人们见到的只是一个叫那个名字的姑娘,整天想到自己没有办法管好一班孩子而心情不安。每到周末,马上就会出现一种情绪十分激昂的反应,这时她会因为尝到自由的乐趣而感到情绪无比激昂,这时,在一个早晨哪怕能坐下来绣绣花,做几针缝补丝绸衣服的针线活儿,都会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欢欣。因为那个监牢一般的学校始终在那儿等着她!她的被羁绊着的心完全知道,她现在不过只是暂时获释罢了。因此,她总是尽一切力量紧抓住周末每一个迅速消逝的小时,并近似残酷而疯狂地尽力从中挤出每一滴甜蜜的汁液。
  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目前的情况使她如何的苦恼。不论是对格德伦还是对她父母,她都不愿意讲出心里话,说她对于当教员的工作感到多么可怕。可是到了星期天夜晚,她感觉到星期一的早晨马上就要来临,于是一系列可怕的预感立即使她紧张起来。因为那紧张和痛苦的生活很快又要开始了。
  她始终不相信她能够在那个见鬼的学校里把那班见鬼的学生教好;永远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可是如果她失败了,那么从某种意义说,她就必须认输。她就必须承认自己太无用,不可能进入强大的男人的世界,不可能在那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她也就只能对哈比先生甘拜下风了。而在她今后所有的生活中,她将永远不能脱开对那个男人世界的依赖,而且也永远不可能获得那个大家都认真工作的伟大世界的自由。马吉已经在那里获得了她的地位,她甚至已经能够和哈比先生平起平坐,完全不受他的约束:而她的心灵却总是在诗里所描写的那些遥远的山谷和丛林中游逛。马吉是自由的。可是在马吉的自由中也还有一些她不能不听命于别人的地方。那个男人,哈比先生就不喜欢这个把什么都闷在心里的女人马吉。校长哈比先生就只看重他的教师斯利菲尔德小姐。
  但就目前来说,厄休拉所羡慕和崇拜的就只有马吉。她自己现在还完全没有能够达到马吉的地位。她还必须真正为自己找到一个立足点。她现在在哈比先生的阵地上已经建立起一个据点,她必须坚决守住它。因为他现在已开始经常对她进行攻击,要把她从他的学校里赶出去。她不能维持班上的秩序。她那个班仿佛是一群乌合之众,是那个学校工作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因此她必须离开,让一个比她更有用的、能够维持秩序的人来代替她。
  校长现在越来越感到对她怒不可遏了。他只希望她赶快走。自她来了以后,她的工作情况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糟糕,她根本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他的那一套制度,是他的整个教育事业的生命,是他亲自努力的结果,现在在厄休拉所据守的那一段却受到了攻击,而且已有崩溃的危险了。她是威胁着他的人身安全的一种危险,她可能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使他倒下。于是从一种强烈反对的本能开始,他盲目地不顾一切地想尽办法要把她挤走。
  当他像处分那个男孩子希尔那样,因为冒犯了他自己,而处分她班上任何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总是尽量格外加重处分;意思是他所以要加重处分,是要表明那个无用的教师根本就不应该允许这类事情发生。而在一个学生因为冒犯了她,由他去进行处罚的时候,他总处分得非常轻,仿佛冒犯她是一件无足重轻的事。慢慢地,孩子们也都了解到这种情况,因而他们也就按照这种方针来行动。
  常常不定什么时候,哈比先生突然跑来要检查练习本。他常会不惜花费整整一个小时在班上来回跑着,拿起一本又一本练习簿一页又一页地对比着检查,而让厄休拉站在一边,听他当着学生的面指出她改作业时出现的错误。的确,自从她来了以后,学生的作文本越来越显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了。哈比先生搬出从前的作文本和她当政以后的作文本进行对比,马上忍不住大发雷霆。他让许多孩子拿着自己的作文本到前面去站着。在他把这一班沉默的发抖的学生严厉指责了一番之后,他更是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几个最坏的学生痛打了一顿;他自己也一直无比愤怒地吼叫不止。
  “整个一个班给弄成这种情况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真正是岂有此理。我真是难以想象,怎么会让你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每个星期一早晨我都要来检查练习簿。所以不要以为没有人盯着你们,你们就可以把以前学到的一点东西全部忘光,然后退回去连上三年级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每个星期一都要来检查你们的练习本——”
  然后在狂怒中他拿着他的手杖走了,留下厄休拉面向着一班脸色苍白、发着抖的学生。他们的孩子气的脸表露出明显的仇恨、恐惧和痛苦的情绪,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对她而不是对校长的愤怒和轻蔑,他们全用一种冷漠的,非人的孩子的控诉眼光看着她。她简直没有办法对他们讲出任何话来了。她发出任何一个命令,他们都傲慢地马上照办,意思仿佛是说:“这完全是为了校长,别以为我们是在服从你,你算什么?”她让那几个哭泣着的挨打的孩子回到座位上去,她知道他们也在对她和她的权威表示嘲弄,认为他们所以受到处罚完全应该由她的无用来负责。而所有这些情况她是完全知道的,所以,尽管她对肉体的惩罚和疼痛所感到的恐惧使她越来越感到不安,而且整个这一切变成了对她的道义上的审判,然而最使她感到痛心的仍然莫过于孩子们的这种态度。
  到下个星期,她一定要非常注意学生们的练习簿,有错就应该处分。她冷冷地作出了这个决定。她的个人愿望至少从那天以后已经死去了。她在学校工作的时候必须从此完全抛开她自己。她现在完全是五班的老师了。这是她的责任。在学校里,她就是五班的老师,而不是任何别的什么。厄休拉·布兰文必须被暂时抛开。
  所以到最后,她摆出一张苍白的沉默的脸,遥远地似乎毫不带个人感情地看着那些孩子。她现在所看见的已不再是那些活泼地转动着眼睛的孩子了,她再也不会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离奇的小心灵,只要他们能够熟练地写下他们所想的一切,就不应该在字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上使他们的心灵受到折磨。她现在眼睛看见的已不再是那些孩子,而只是她必须执行的任务。她只要眼睛老看着那边,看着自己的任务,而不去看孩子,那她就可以不动感情地对他们进行惩罚,而不像过去那样老是表示同情、谅解、宽容。她现在也可以对过去她完全不感兴趣的问题表示赞赏了。因为她的个人兴趣现在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地位了。
  让一个容易冲动的聪明的十七岁的姑娘变得如此缺乏人情味,对孩子公事公办,完全不存在任何感情上的个人关系,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十分痛苦的事,经过了那个痛苦的星期一,几天之后,她完全成功了,她完全有办法对付她班上的那群学生了。但是这种状态对她来说是违反自然的,不久她又开始慢慢松懈了。
  不久之后,又出现了一次麻烦。班上的钢笔不够用了。她派一个学生到哈比先生那里再领几支。结果他本人跑来了。
  “钢笔不够,布兰文小姐?”他心中怀着对她的无比愤怒,冷笑着说。
  “是的,我们少了六支笔。”她怀着恐惧的心情说。
  “哦,那是怎么搞的?”他威胁地说,然后对全班看看,他问道:
  “今天咱们一共到了多少人?”
  “五十二个。”厄休拉说。但他根本没听她的话,自己开始清点起来。
  “五十二个,”他说,“咱们现在一共有多少支笔,斯特普尔斯?”
  厄休拉现在一言不发了。他现在既然在跟班长讲话,即使她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不会理睬的。
  “这件事就未免太怪了,”哈比先生说,带着愤怒的微笑看着一言不发的全班学生。所有的孩子都抬起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
  “几天之前这个班上还有六十支笔——现在却只有四十八支了。威廉斯,六十减去四十八是多少?”这个提问显然包含着某种恶毒的含义。一个穿着水手服、脸似雪貂的瘦孩子忽然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
  “校长!是——”他说,接着他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狡猾的微笑。他回答不上来。全班紧张地沉默着。那个男孩子低下头去。接着他又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狡猾的胜利的表情。“十二。”他说。
  “我建议你多留心一些。”那校长威胁地说。那男孩坐了下去。
  “六十减去四十八是十二;所以我们现在得找出那十二支钢笔来。你们找过了吗,斯特普尔斯?”
  “找过的,校长。”
  “那么再找找。”
  这场面一直拖延下去。最后找到了两支笔,还有十支没有找到。于是一场风暴爆发了。
  “除了你们的作业本又脏又乱,整天都不知道守规矩之外,我难道还能容忍你们当小偷吗?”校长开始嚷嚷道,“光是作为全校纪律最坏、最脏的一班还觉得不够,你们还要让自己变成一帮小偷吗?这实在是太滑稽了!钢笔决不会放在空气里就那么溶化掉,钢笔也决没有自己会那么慢慢消散的习惯。那么它们到哪儿去了呢?那些笔一定在什么地方。它们会跑到哪儿去?这些笔一定得找到,一定得在五班里找到。它们是五班给丢掉的,所以你们一定得找到它们。”
  厄休拉站在一边听着,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凉了。她非常激动,感到自己简直要疯了。她真想站起来面对着校长,告诉他不要再为了那么几支可怜的笔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吵吵了。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她不能。
  后来不论早晚,每上完一堂课她都要清点一下班上的钢笔,但是照样还会缺少。铅笔和橡皮也有时会不见了。这样她就只好让全班都留下,把东西找到后再走。可是哈比先生一走出去,男孩子便会大喊大叫地到处乱跑。最后一窝蜂全跑出学校去。
  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引向一种危机的。她不能去告诉哈比先生,因为在他惩罚班上的学生的时候,他总会让大家感到她是学生受到惩罚的原因,这样她班上的学生就会更不听她的话,并对她进行嘲弄,作为他们的报复。现在她和她班上的孩子们之间已经出现非常严重的敌意了。有时候因为作业没有做完,放学后把学生们留得晚一些,她出去的时候总会发现有些男孩子跟在她的后面,在她背后叫喊着:“布兰文,布兰文——别撅着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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