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第74章

  她对她的两个丈夫都十分喜爱。对其中一个,她是个光身子的娃娃新娘,自愿去对他百般侍奉。她爱另一个丈夫,是由于她能从他那儿获得满足,因为他善良,赋予她生命;因为他忠诚地为她服役,变成了她的男人,已经和她合为一体。
  只是在这段生活中她才真正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才真正变成了她自己。在她第一次结婚以后,除了通过她丈夫,她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是那个有实体的物质,她不过是跟随在他脚边的一个影子。她非常高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对布兰文怀着感激之情。她无比感激地向他,一直向着死亡伸出了她的手。
  在她的心中,她对她的第一个丈夫,对她那个主人,始终怀着模糊的又怜又爱的感情。他死的时候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她感到不能忍受的是,他从来没有生活过,没有真正地过过他自己的生活。而他却是她的主人!这一切多么地奇怪!他为什么会成了她的主人?他现在似乎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和她毫无关系了。
  “姥姥,他们俩哪一个?”
  “哪一个什么?”
  “您最喜欢。”
  “他们两个我都喜欢,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完全是个小姑娘。后来我爱上你姥爷时已经是个妇人了。这两者是很不相同的。”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第一个姥爷死的时候,您哭过吗?”那孩子问。
  莉迪亚·布兰文坐在床上摇晃着身子,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们到了英格兰以后,他几乎很少说话,他自己心里的事情太多,他注意不到身边的任何人。他身体越来越瘦,到后来,两边的脸都变成了深坑,向外伸着一个尖尖的嘴,他再也不让人觉得漂亮了。我知道他不能忍受失败的痛苦,我感到在整个世界上一切全完了。只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你妈妈,她只不过还是个吃奶的孩子。那时,我当然不能死去。
  “他用他那双深黑的眼睛看着我,简直仿佛他十分恨我。他生病的时候说,‘现在就差这个了。就差我把你和一个吃奶的孩子留下,让你们饿死在这伦敦城里了。’我对他说,我们不会饿死的,可是当时我太年轻,傻里傻气的,的确十分害怕,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他心里非常苦恼,可是他始终不肯丢开不管,他躺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看看他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我真不知道你们将来怎么办。’他说,‘我实在不中用,从头到尾没有干成任何一件事,我甚至没有能力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
  “可是你瞧,我们也用不着他来养活。虽然他的生命停止了,我的生命却仍然存在下来。我就和你姥爷结婚了。
  “我应该想到这些,我应该对他说:‘不要那么悲痛,不要因为现在失败了就死去。你并不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可是我那时太年轻了,他从来也不让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当时真的认为他就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我让他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负责。可是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并不都依靠他来完成。生命必须前进,我必须和你姥爷结婚,后来我有了你的舅父汤姆和弗雷德。我们不可能对太多的事情负责。”
  孩子听到这话,她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她不能完全理解,可是她似乎感觉到了许多遥远的事情。知道自己来自非常遥远的国土,来自波兰,而且是一个长着黑胡子的态度非常严肃的人的后代,她的心灵深处顿时冒出一股使她战栗的喜悦。她的祖先对她是非常陌生的,她感到不论从哪一方面讲,命运都非常可怕。
  厄休拉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她姥姥,每次她们都要闲谈一会儿。一直到在沼泽农庄床榻边无比宁静的气氛中所讲的那些话和故事渐渐具有了神秘的意味,并对这个孩子成了一种圣经。
  后来厄休拉向她姥姥问了一个完全孩子气的问题。
  “将来会有人爱我吗,姥姥?”
  “许多人都爱你,孩子,我们都爱你。”
  “可是在我长大以后有人会爱我吗?”
  “噢,会有的,一定会有一个男人爱你,孩子,因为这是你的天性。我希望将来爱你的那个人是因为发现你值得爱而爱你,并不是希望你完全听他摆布而爱你。不过我们都有权力获得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
  听到这些话厄休拉心里很害怕,她心中发虚,她感到她的两脚仿佛悬空了。她使劲抓住她姥姥,只有这里才有安宁和安全。从这里,从她姥姥的安静的房间里,有一个门通向那更大的空间,通向过去;过去是那么巨大,它所包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爱情,生和死,都不过是在一条巨大的地平线上的星星点点的形象。在这巨大的过去之中,去思索一个人的微末的重要性,不免让人感到极大的悲哀。
  【第十章 日益扩大的生活圈子】
  厄休拉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她每天都得带着格德伦、特里萨和凯瑟琳上学。男孩叫威廉,大家一般都叫他比利,以免和他父亲的姓名混淆。他是一个比较娇嫩的刚三岁的可爱的孩子,所以他每天还留在家里。此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她叫卡桑德拉。
  这些孩子有一段时间就在沼泽农庄一个小教会学校里上学。这是离得较近的惟一的一所学校,尽管村子里的男孩们给厄休拉取了个诨名叫“你休拉”,把格德伦叫作“磨死人”,把特里萨叫作“一盘沙”,但因为那学校规模很小,布兰文太太总觉得把孩子送到那里去比较安全一些。
  格德伦和厄休拉常在一块儿玩,那第二个孩子整天拖着她的高瘦的懒洋洋的身体,总是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幻想,简直是不愿意与现实发生任何关系。她的存在完全是为了她自己的幻想,和现实没有关系。厄休拉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孩子。所以格德伦把这类事情都交给她的大姐姐去管,对什么事都不言而喻地,也不很在意地信任着她。厄休拉十分喜爱这个经常和她在一起的妹妹。
  现在还不是让格德伦对任何事情负责的时候,她完全在她自己的独特的生活范围之内,像大海里的一条鱼一样,随便到处漂游。身外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意下。她永远只相信厄休拉,只信赖厄休拉。
  大孩子对于自己必须对其余那几个小孩子负责感到苦恼,特别是特里萨,一个矮胖的横眉怒眼的小家伙,专喜欢和别人干架。
  “我们的厄休拉,比利·皮林斯揪我的头发来着。”
  “你对他讲什么来着?”
  “我什么也没讲。”
  于是布兰文家的姑娘们就对皮林斯或者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们怀下了仇恨。
  “看你还敢揪我的头发不,比利·皮林斯,”特里萨和她的姐姐们一块走着,她趾高气扬地看着那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的男孩子说。
  “我为什么不敢?”比利·皮林斯回答说。
  “你不敢就是不敢。”讨厌的特里萨说。
  “你过来,‘一盘沙’,看看我敢不敢。”
  “一盘沙”大步走过去,比利·皮林斯马上就抓住她黑色的像蛇一样的发环。她非常生气地向他冲过去,顷刻间,厄休拉、格德伦和小凯蒂全都冲过去,于是另外那几个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们,克莱姆、沃尔特还有埃迪·安东尼也全都参加了战斗。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个子都很大,比很多男孩子都厉害。要不是因为她们穿着围裙,又长着很长的长发,她们很可能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但她们回家时,头发让人扯乱,围裙也撕破了。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为撕坏布兰文家姑娘们的围裙感到十分高兴。
  接着出现了一片抗议声,布兰文太太不肯答应这件事,她决不能答应。她天生的威严和与世无争的情绪都使她一时十分气恼。接着,当地的牧师到学校来训话。“科西泽的男孩子们在对待科西泽的姑娘们时,竟然忘掉了文明人起码的态度,这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说真的,一个男孩子竟会对一个姑娘发动进攻,竟会踢她,打她,撕碎她的围裙,那他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孩子呢?这个孩子应该受到严厉的鞭打,应该被称作胆小鬼,除了胆小鬼绝没有任何一个男孩子——等等,等等。”
  这时皮林斯家的孩子们充满了愤怒,而布兰文家的孩子们觉得自己真是品德出众,特里萨更是如此。两家的仇恨继续着,但有时又变得出奇的和好。那时,厄休拉是克莱姆·菲利普斯的心上人,格德伦是沃尔特的心上人,特里萨是比利的心上人,甚至最小的凯蒂也不得不做了埃迪·安东尼的心上人。这时两家便最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只要有任何可能的机会,布兰文家的几个姑娘就总和菲利普斯家的几个男孩子泡在一块儿。可是不论是格德伦还是厄休拉实际都不可能和菲利普斯家的男孩子有任何真正亲密的来往。这种联合,这种情人的称呼,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
  布兰文太太又开始讲话了。
  “厄休拉,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能让你去和一群男孩子一块儿溜大街。你不去,别的那几个孩子自然也就不会去了。”
  厄休拉老得代表这个小小的布兰文俱乐部,让她感到多么讨厌啊。她永远不是她自己,不,她永远是厄休拉——格德伦——特里萨——凯瑟琳——后来甚至还加上了比利——的总和。此外,她并不真喜欢和菲利普斯家的孩子要好。她和他们的爱好很不一样。
  但不管怎样,由于布兰文家的姑娘们常常毫无道理地自视过高,布兰文家和菲利普斯家的联盟很快就破裂了。布兰文家很有钱,他们可以很随便到沼泽农庄去,学校教师对这些姑娘几乎都抱着尊敬的态度。牧师也对她们另眼相看,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也自以为了不起,老是高高地扬着头。
  “你不是什么牙雕的美人,你休拉·布兰文,你是个丑八怪。”克莱姆·菲利普斯满脸通红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反正比你强多了。”厄休拉回答说。
  “是你那么想吧——瞧瞧你那张脸——丑八怪,——你休拉·布兰文,”他开始尽量嘲弄她,想让别的孩子一起来对她起哄。于是两家又开始仇恨起来。她对他们的嘲弄多么仇恨啊。她变得对菲利普斯家的人非常冷淡。在她自己家里,她是非常骄傲的。所有布兰文家的姑娘们都有一种奇怪的盲目的尊严感,她们简直带有贵族的神态。由于出身不同和教养不同,她们似乎总是在她们自己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前进,根本不去考虑她们和别人的关系。从一开头,厄休拉就从未想到过别人可能会对她看不起。她想着凡认识她的人就一定对她有足够的了解,同时按照他的了解来对待她。她认为全世界的人都会和她一样。如果她被迫对任何人非常看不起,她便会感到十分痛苦,而且永远不会宽恕那个人。
  对很多小人物来说,这是让人受不了的。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一辈子遇到的人总是设法把她们往下拉,让她们显得不怎么样。奇怪的是,妈妈对这种情况早已有所知,因而随时准备,只要有机会,就不让她的孩子们老呆在一个地方。
  厄休拉十二岁的时候,公立小学以及和农民的孩子们那种勉强的、不多的交往,开始对她产生了影响,于是安娜就让她和格德伦一块到诺丁汉的文化学校上学去了。厄休拉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急切地希望逃开这个到处使人感到猥琐的生活环境,逃开这猥琐的嫉妒、猥琐的大同小异、猥琐的无聊。看到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们比她更穷,比她低下,看到他们说话常常吞吞吐吐,经常爱占一些小便宜,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她愿意和一些跟她平等的人在一起:她决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她就不愿和克莱姆·菲利普斯平等相待。可是,由于这种和那种令人不可理解的痛苦的命运的支配,每当他真正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使她有一种头脑发紧的感觉。她禁不住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总想赶快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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