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第64章

  他有时会对她孩子式的做法给以毁灭性的打击。她妈妈可是宽容多了,对什么都不十分在意。孩子们只要自己愿意,常常整天在一块儿玩。厄休拉一般什么也不想——她为什么要记住许多事情呢?如果在走过菜园子的时候她看到篱笆上已经有了花苞。如果她需要这些嫩绿的石竹花,需要它们做成面包和奶酪,好拿去过家家玩儿,她就会马上跑去把它们摘来。
  可是也许就在第二天,她父亲会忽然向她跑来,使她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对她大喊大叫着说:
  “是谁在我下过种的地里乱跑乱踩来着?我知道准是你,讨厌的东西!你不能另找一条道走吗,偏要踩坏我育的种子?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点不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就是听任你那贪心的鼻子引着你到处乱跑。”
  在他自己专心干活的那个世界中,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很深的脚印踩坏了他的种子,让他实在非常吃惊。可是这孩子感受到的惊恐更不知比他大多少倍。她的容易受到攻击的小小的灵魂受到了鞭打,并被踩在脚下了。那里为什么会有脚印呢?她并不想留下那些脚印。她昏昏然站在那里,痛苦、羞愧、莫名其妙。
  她的灵魂,她的意识似乎慢慢死去了。她似乎已脱离这个世界,变得毫无知觉了。她似乎已变成一个失去活动能力的小生物,它的灵魂已经僵化,已经对外在的世界失去知觉了。一种属于缥缈境界中的感觉,像一阵风霜一样使她僵化。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看到她的脸上摆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超然物外的神态,使他不禁感到怒火中烧。他一定要把她给制服了。
  “我要打烂你这个顽固的小嘴脸!”他咬牙切齿地说,举起一只手来。
  那孩子一动也没动。那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全然无所谓的神态,丝毫没有改变,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她内心深处的极远处,一阵哭泣声撕裂着她的心灵。在他走后,她一定会爬进客厅的沙发下面,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躺在她那孩子的苦难之中。
  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她爬了出来,迈开她的两只僵直的腿仍去玩她的。她极力希望忘掉这一切。她极力想从她的记忆中排除掉她这种幼小心灵的感受。这样,那痛苦,那羞辱的感觉就不会显得那么真实了。她尽量只突出她自己。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很快,她就开始相信外在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她怀着恶意的。从很早的时候起,她就渐渐意识到,甚至她最崇拜的父亲也是这种恶意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很早她就学会硬下心肠,对她身外的一切都极力加以抗拒和否认,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采取漠然态度。
  她从来没有为她自己所干的事感到抱歉,她从来不肯宽恕那些使她犯罪的人。如果他对她说,“嗨,厄休拉,是你踩坏我精心经营的苗圃吗?”这会使他感到十分痛心,她就会尽一切力量来补救自己的过失。可是,外在事物的不真实性常常使她感到苦恼。大地原是让人走路的,为什么有人把一块地方叫作苗圃,她就一定得躲开它呢?她走的是大地。这是她本能的想法。他既然那样恐吓她,她就横下一条心,和外在的一切都断绝关系,独自生活在由她自己的强烈的意志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孤立的世界之中。
  在她慢慢长大,到了五六岁、六七岁的时候,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可是这种关系常常紧张到了几乎要破裂的程度。她常常靠着自己的强烈意志,重新回到她自己的那个孤立的世界中去。这就使得他忍不住要咬牙切齿,因为他仍然需要她。而她却狠下心来,退入了她自己的那个无法攻入的宇宙中去了。
  他非常喜欢游泳,在天热的时候,他常愿意到运河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或者到大池塘或水库去游泳。他下水的时候总喜欢把她背在背上,她则紧紧地抱住他,明确地感觉到他在她的身子下面进行着强烈的活动,那活动是那样强烈,仿佛完全能够支撑着整个世界。然后,他再教她游泳。
  她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小家伙,他鼓励她干什么,她都敢干。他同时还有一个奇怪的愿望,总想吓唬吓唬她,看看她会对他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问她敢不敢趴在他的背上,跟着他从运河桥上跳到下面的深水里去。
  她也愿意。他喜欢一个光身子的孩子趴在他肩上的那种感觉。在他们两人的意志之间一直在进行着一种奇怪的斗争。他爬到运河桥的桥头上去了,河水离桥相当远,可是那孩子早已有一个完全信赖他的坚强意志。她使劲贴在他身上。
  他跳了,他们一块儿往下落去,当他们进入水中的时候,水的强大的冲力打在这孩子的小小的身体上,一时间几乎让她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然抓得很牢。当他们又回到水面,一同游到岸边,在草地上并排坐下的时候,他大笑了,并说刚才这跳水十分有趣。那孩子却圆睁着乌黑的眼睛,阴森地、糊里糊涂地看着他,刚才的惊恐还使她有些晕头转向,但她却毫不外露,让人难以捉摸,这样他更大笑得前仰后合了。
  过了不一会儿,她又紧紧地趴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起在深水里游泳了。自从她生下来以后,她对他光着的身子,对她妈妈光着的身子,都早已习惯了。他们常会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以此作为他们所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打击的补偿。可是几天之后,他又可能带着她从桥上不顾一切地,甚至是恶作剧地跳下去。直到最后,有一次,在他往下跳的时候,她从他的头上滑出去,差点儿扭断他的脖颈。他们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在水里瞎轱辘,挣扎了好一阵才总算没有淹死。他把她救起来,让她坐在河岸上,浑身不停地发抖。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死亡的阴森可怖的情景,仿佛死神已经把他们两个的生命分开,不让他们再聚在一起了。
  但他们并没有真离开,他们之间有一种离奇的带有嘲弄意味的亲密关系。到了赶集的日子,她总要去坐一坐那里的摇船。他带着她站在摇船上,手抓着铁链开始往上荡,不顾一切危险地越荡越高,那孩子只得使劲抓住自己的椅子。
  “你还要再高一点吗?”他对她说,她光用她的嘴大笑着,两只眼睛却已经睁得圆圆的了。他们冲破空气,来回地摇摆着。
  “要,”她说,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变成气体,已经离开世界上的一切,整个融化了。那船摇得更高一些,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来,结果又向另一边令人晕眩地荡去。
  “还要高吗?”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大叫着说,他的脸在她看来是那么恶毒而又美丽。
  她脸色发白地大笑着。
  他让那摇船在空中划下一个很大的半圆,直到它荡成水平的时候那铁索仍在抖动和摇晃。那孩子紧抓着椅子,脸色苍白,眼睛死盯着他。下边观看的人群中发出了呼喊。摇船荡到最高处出现的抖动几乎把他们俩都给摔了出来。他能做的现在都做了——他现在引起了别人的非议。他坐下来,让那摇船自己慢慢停住。
  当他走下摇船的时候,人群中有些人对他大叫着“胡闹”,他却在大笑。那孩子使劲抓住他的手,面色苍白,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强烈地呕吐起来,他给她弄来一些柠檬水,她勉强喝了一点。
  “不要告诉你妈妈,说你吐了。”他说。这要求完全没有必要。这孩子一回到家里,马上就爬到客厅里的沙发下面,像一个生病的小动物似的,过了很久才又爬出来。
  可是安娜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她对他非常生气,认为他实在岂有此理。他的金棕色的眼睛闪着亮,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残酷的微笑。那孩子也注视着他,此刻在她的生命中她第一次忽然有了一种让人寒心的幻灭的感觉。她向她妈妈走去。她对他的热情已经死去,这件事只使她感到恶心。
  过了一些时候,她忘掉了这些事,又开始非常爱他。可是一直就比较冷淡了。到这时候,他自己已经二十八岁,具有一种奇怪的强烈的生命力,而且也变得十分淫荡。他现在对安娜已经具有某种魔力,对任何他所接近的人也都一样。
  在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敌对情绪之后,安娜又和他和好了。她现在已经有四个孩子,全都是女孩,前后总共七年,她可说是把自己的精力全用于尽贤妻良母之责了。其中有好几年,他可说是和她一起凑合着过日子,倒也从来没有真正侵犯过她。接着慢慢地,仿佛有另一个自我在他身上形成了。他变得很沉静,很冷淡。可是她能够感觉出,每次当他和她亲近的时候,他总是和她越贴越近,仿佛他的胸膛和他的身体对她变成了一种威胁。慢慢地,他对任何事开始完全不负责任。他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的他什么都不管了。
  他开始常常离开家。每逢星期天,他总是一个人跑到诺丁汉去,到那里看足球赛,听音乐,而且他平常日子也整天注意这些事,并作好出门准备。他从来不喜欢喝酒。但他依靠他那双冷酷的金棕色眼睛那锐利的黑色瞳孔,随时注意着所有的人,观察着在他身边发生的所有的事,他等待着自己的时机。
  有一天晚上,在皇家音乐厅他正好和两个姑娘坐在一起,他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旁边的那一个。那姑娘小小的个子,长得普普通通,皮肤很白,上嘴唇微微有点上翘,所以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她的嘴微微张开,嘴唇盲目地向前伸着,仿佛正有所表示。她也早已注意到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所以她身子一动也不动,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脸朝着舞台,两只胳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非常安静,也十分紧张。
  他心里忽然一亮:他要不要就从她开始呢?他能不能就从她开始,过上一点人们所不允许的情欲生活呢?为什么不可以?他一直都非常棒。除他太太之外,他可以说还是个童男子。既然一个女人一个样,干吗不去试试?咳,他一辈子不就能活一回吗?他要过另一种生活。他自己的生活太贫乏,太不够了,他需要另一种生活。
  她张开了嘴,露出了两排不太整齐的小白牙齿,这使他十分动心,那嘴已经张开,作好了准备。肯定一攻就破。他为什么不赶快下手,借此机会尽情享受一番呢?她那一动不动地放在膝头上的细瘦的胳膊是那么美丽。她一定很瘦小,他几乎可以光用两只手就能把她捏住,她一定很小,简直像个孩子,可是也很美丽。她那种孩子神态更挑动了他的情欲。在他两手抱住她的时候,她准会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是我们今天晚上听到的最好的一次演奏了,”他在鼓掌的时候微微歪过身子对她说,他感到自己非常强大,即使面对着整个世界他也能毫不动摇。他心情急切而谨慎,并带着几分高兴的情绪。他尽可能使自己保持冷静。他非常沉着,绝对地沉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为了他的生命而存在。
  那女孩微微一惊,她转过脸来,脸上几乎带着痛苦的微笑,她的脸很快变得通红了。
  “是的,是这样,”她毫无异议地回答说,同时她很快用嘴唇盖住了她的有点向外龇的牙齿。然后她又笔直向前望着,她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想到自己发烧的脸。
  这使他马上有了一种十分愉快的感受,他浑身的血管和血液似乎都和她连接在一起了。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了活力。
  “这还赶不上上星期最好的几个节目。”他说。
  她再次对他微微转过脸来,她的像一泓秋水的清亮的眼睛充满微感恐惧的光彩,但又忍不住战栗着对他做出了反应。
  “哦,真是吗?上星期我没能来。”
  他注意到她和他相类似的口音。这使他很高兴。他已经知道她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也许她是一位货栈老板的女儿。他很高兴,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姑娘。
  他开始对她讲述上星期的节目,她偶尔回答几句,感到很不好意思。她的两颊热得直发烧,可是她仍一一回答了他的话。那边坐着的那个女孩尽量坐得更远一些,表面上显得非常安静。他不去理睬她。他现在把心思全都用在这个长着一双很亮的黄色的眼睛,张着嘴等待接受攻击的女孩身上了。
  他们继续谈讲着,在她那方面是毫无意义地随便说说;在他这方面可是十分有意和抱有目的的。这谈话使他感到非常高兴,这仿佛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碰碰运气和一试锋芒的活动。他很安静,情绪显得很愉快,可是也充满了力量。在他这种温暖和稳重的持续不断的压力之下,她已开始心神不定了。
  看到表演快要结束,他浑身的官能都活跃起来,他得尽量利用现在的有利时机。他跟着她和她的那位姿色平常的朋友一块儿下楼,走到街上去。外面在下雨了。
  “这可是个非常讨厌的夜晚,”他说,“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来杯咖啡——现在还很早呢。”
  “噢,我想不了。”她说,朝远处的黑夜望去。
  “我希望你愿意去。”他说,做出一副完全听她吩咐的可怜的样子。片刻的沉默。
  “到罗林咖啡馆去吧。”他说。
  “不——不到那儿去。”
  “那么到卡森去吧?”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另外那个姑娘也呆着不走。男人总是一种积极力量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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