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第62章

  等到她长大了一点的时候,他有时毫不顾惜地看着她穿着小红裙子爬过一步步阶梯,危险地摇晃着,有时摔倒在地,自己爬起来再向他匆匆跑来。有时候她喜欢坐在他的肩膀上,有时候她宁愿和他牵着手走,有时候她用双手抱着他的腿呆一会儿,然后独自向前跑去,这时,他和她在一起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孩子,跟在她后面咿咿呀呀地叫着。他那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又高又瘦毛毛糙糙的二十二岁的小伙子。
  他给她做出了她的摇篮,她的小椅子,她的小凳子,她的高椅子;有时他两手提着她一下把她抛到桌子上去。他还用一个旧桌子腿给她刻了一个小木头人,在他刻的时候,她在一旁观望着叨叨说:
  “给她做上眼睛,爹,给她做上眼睛!”
  于是他就用刀给她刻上一双眼睛。
  她非常喜欢打扮自己,因而他有时绕着她的耳朵拴上一根棉线,下面拴上一个蓝珠子给她作耳环。有时这耳环是一个红珠子,或者是一个金珠子,或者一颗很小的珍珠。有时,他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仰着头非常严肃的样子坐在那里,他就会走过去对她说:
  “那么你今天是戴上了你的镶金的珍珠耳环了,是吗?”
  “是的。”
  “我想你今天是见过女王了吧?”
  “是的,我去见过女王了。”
  “噢,她讲了些什么?”
  “她说——她说——‘你可别把你那漂亮的白衣服弄脏了。’”
  他总是把菜盘子里最好的东西给她吃,把那些东西喂进她红润的小嘴里。他有时用果酱在她的黄油面包上做上一个小鸟:这样她吃起来就感到特别有味了。
  把吃饭的家什刷干净以后,那个女用人就走了,于是全家人就能过得更自由一些。在一般情况下,布兰文总帮着给孩子们洗澡。当他让一个孩子坐在他膝头上,给她脱衣服的时候,他总是跟她讨论许多问题。有时,他那样子真像是在讨论什么重大问题,或者什么道德伦理观念。接着,忽然间她看到房子旮旯儿里滚着一个玻璃球,于是她不再听他讲话,匆匆跑了过去。她过去拾到玻璃球后总是迟迟不肯回来。
  “快回来,”他说,安心地等待着。她忙着她自己的,根本不予理睬。
  “快回来。”他用一种下命令的口气重复说。
  她止不住偷偷笑笑,仍然假装正在忙着什么。
  “你听见了吗,小太太?”
  她无比高兴地大笑着,对他转过脸来。他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把她一把揪过来。
  “是谁刚才不听话来着!”他说,用两手使劲揉搓她,在发痒的地方挠她。她非常开心地大笑着。她喜欢他这样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她。他是那么强大,简直成了高得她没法看清的力量的高塔。
  有时候,孩子上床了,他和安娜由于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坐在那里天南地北地瞎聊。他很少看书。任何作品如果能吸引住他,那它对他就变成了火辣辣的现实,仿佛是他窗子外面的另一种景象。而安娜在看书的时候总是跳着看看书里讲了个什么故事,这样她就觉得很够了。
  所以他们俩就常常这样随便闲聊着。真正有关他们俩的关系的一些问题,他们都感到没法谈。他们的话语不过是他们共同保持的沉默中的偶然现象。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总是谈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她现在不愿意做女红了。
  她有时坐在那里高兴地沉思着的时候,那神态显得非常美丽,仿佛她的心变得一派通明了。有时候她也会大笑着转向他,给他讲一些那天白天曾发生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听到后也会笑一笑,彼此议论几句,然后便又沉入始终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十分具体的沉默之中。
  她很瘦,可是精力充沛,气色也很好。她可以整天什么也不干,就那么离奇而懒散、庄严地坐在那里,简直和皇后一样无忧无虑,对什么都毫不在意而又充满了信心,在这种情况下她只会感到无比幸福。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说不清,却是十分牢固的。这就使得任何第三者都不能不靠后一些。
  自从她认识他以来,他的面容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显得比过去更严肃一些罢了。他的脸又红又黑,不大像一般人的脸,可是却有一种很强烈的十分引人注意的光彩。有时,他们俩的眼神相遇了,从他的眼睛里发出的一道黄色的闪光常会使得一片黑暗像电光一样掠过她的意识,这时他的脸上便会露出一点奇怪的微笑。她这时则会懒懒地把眼光移开,接着合上眼睛,仿佛受到了催眠一般。然后,他们俩同时进入那强有力的黑暗中去。他具有一个年轻的小黑猫的气质,整天忙着自己的事,从不被人注意,可是他的存在本身慢慢总会抓住别人的心。他就这样偷偷地强有力地抓住了她。他的叫喊并非对她而发,而是呼唤着她心中的什么东西,那东西从她的无意识的黑暗之中作出了微妙的回答。
  所以他们俩总是在一片黑暗之中,热情,像闪动着的电光,永远在一天的背面进行活动,从来不进入到光线之中。在光亮的地方,他似乎就想睡觉,什么也不知道了。当黑暗让他完全自由的时候,只有她能够认识他,在黑暗中他能够用他闪着金光的眼睛看清自己的意图和自己的各种欲望。这时,她仿佛被符咒迷住了,这时,她便会用她灵魂的一次轻轻的跳跃回答他那尖厉的深深透入人心的呼唤,这时黑暗已惊醒过来,像充电一样,充满了一种无人知晓的无比深刻的含义。
  现在他们彼此已经十分了解了。她是白天,是白天的光亮;他是阴影,阴影被暂时放在一边了,可是那阴影里却充满了无比强烈的情欲。
  她慢慢学会既不怕他也不恨他,而只是让他充满她自己的心灵,把自己交给他那在白天始终隐藏着的黑色的情欲的力量。如果有什么东西在生活中,在有意识的生活中和她作对,或者威胁着她,别具深意地转动几下眼珠已经成了她惯常的作法。仿佛她现在已脱离开普通人的意识,进入了某种出神的状态。
  所以,他们在光明中一直保持着分立的状态,而在浓密的黑暗中结婚了。他拥护她白天的权威,最后更把它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而她在整个黑暗中全部属于他,属于他的令人喜悦的催眠般的亲昵。
  他的全部白天的生活,全部公共生活都只是一种睡眠状态。她希望获得自由,让自己属于白天。他对白天的工作却避之惟恐不及。吃过午茶之后,他就躲到棚子里去干他的木工活或者木刻。他现在正在修整那补过多次的破旧的讲台,需要让它恢复原来的样子。
  可是,他总喜欢那孩子在他身边,在他的膝前玩耍。她是真正属于他的一片光明,她始终在他的黑暗中游玩着。他总把木棚子的门拴上,有时通过他自己的第二感觉知道她要来了,他便感到十分满意,心情马上安静下来。当他单独和她在一块的时候,他不希望她注意到他,和他讲话。他希望过一种没有思想的生活,仅仅让她在他的意识前面晃动。
  他常常一声不响地走进木棚里去。那孩子有时就会推开棚子的门,看着他卷起袖子在灯光之下工作。他的衣服胡乱披在身上,像是披着一些布料。在内心深处,他的身体却正围绕着一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孤立的,具有很大灵活性的力量。厄休拉从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就记得他的小胳膊的样子,那胳膊长满了黑色的细毛,非常灵巧,用一种敏捷的,让人注意不到的,始终藏在沉默中的动作,在木凳上工作着。
  她走进木棚子门里的时候总要呆一会儿,等着他注意到她的来临。他转过身来,轻轻皱一下他的黑色的弯曲的眉毛。
  “嘿,你来了,嘁嘁喳喳小姐!”
  他走过去把门关上,现在呆在这充满木头的香味、刨子、锤子或者锯木声的棚子里,她感到非常快乐,而她也可以像一个正在干活的工人一样保持沉默。她专心一意地在刨花和一些小木块中玩着,她从来不去碰他:他的脚和腿就在她身边,但她决不走过去。
  当他夜晚上教堂去的时候,她也喜欢跟在他后面跑。如果他必须一个人先去,他也会把她抱过墙来,让她慢慢跟去。
  当他们把教堂大门关上,独自呆在雄伟、阴暗、空荡荡的大厅里的时候,他们也感到无比高兴。她看着他点燃风琴上的蜡烛,等着他开始练习各种曲子,这时她便会像一个圆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自己玩耍的小猫一样,到处跑着玩。连接在钟锤上的绳子从老高处拖下来,一直拖在地板上,厄休拉老是想抓住红白色或蓝白色的绳子圈。可是她总也够不着。
  有时她妈妈来,要把她弄走,这时这孩子就会非常怨恨。她强烈地仇恨她母亲这种表面的权威。她希望强调她自己的独立性。
  可是,她父亲有时残酷得让她感到十分惊愕。他让她在教堂里到处玩,把许多脚凳、祷告书和跪垫全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让她像花丛中的蜜蜂一样在那些东西中间玩耍,耳边不停地响着风琴的声音。这种情况常常可以连续好几个星期。管教堂清洁工作的女人越来越生气,最后终于对布兰文开始攻击,有一天,她像一个女妖似的向他猛冲过来了。他感到非常气恼,恨不得把这个老女人的脖子给扭断。
  但结果他只是大发脾气地跑回家去,对厄休拉叫喊着说:
  “你这个淘气的小猴子,你在教堂里玩,不到处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不行吗?”
  他的声音像猫叫一样显得十分严肃,眼睛里已经没有那个孩子了。她痛苦而恐惧地躲到一边去。这是怎么啦,这情况够多么可怕?
  妈妈这会儿几乎是以一种超然的神态慢慢转过身来说:
  “她什么事干得不对了?”
  “什么事?她以后再也别上教堂里去了,她把什么东西都搞坏,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
  这位太太慢慢转动了几下眼珠,耷拉下她的眼皮。
  “她把什么东西搞坏了呢?”
  他也说不清。
  “刚才威尔金森太太跟我大吵大闹,”他大声说,“说了一大堆她干的好事。”
  他在说到她时用的那个充满愤怒和厌恶的“她”,使得厄休拉感到痛苦已极。
  “你让威尔金森太太到我这儿来说说,她到底干了些什么,”安娜说,“这些事应该先让我听听。”
  “并不是因为这孩子干了些什么,”妈妈接着说,“让你发这么大脾气,而是那个老女人跑来找你谈话,让你受不了。可是在她对你进行攻击时,你又没有能力对她反击,你这就把脾气带到家里来发。”
  他慢慢地一声不响了,厄休拉知道他做得不对。在外在的这个更高的世界中,他是不对的。这孩子慢慢体会到一种不属于哪一个个人的世界。她知道在那里她妈妈永远是对的。可是她心里仍为她的父亲感到不安,她希望他在他那阴森的充满性欲的世界中永远是对的。可是他现在生气了,他又进入到那阴森的残酷的沉默之中。
  那孩子依然到处跑,对生活充满了兴趣。她外表很安静,但心里充满了喜悦。她并不注意所有的事情,也注意不到许多变迁和变化。今天她会在草地上找到雏菊,明天落下的苹果花会把地面铺成一片白,而她却会同样高兴地在上面跑着玩。然而不久后,鸟儿又会在樱桃树梢啄食樱桃了。她的父亲又会从树上扔下樱桃来,扔在她身边,到处都是。又不久,田野里又堆满稻草了。
  她不记得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将来又会怎样,外边的事情每天都在那里发生着。她永远是她自己,外在世界的事情都是些偶然事件。甚至她母亲,对她说来,也是偶然出现的:不过碰巧这情况延续了很长时间罢了。
  在她的孩子的意识中,只有她父亲占据着某种永恒的地位。他回来的时候,她模糊地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走的,他离开家的时候,她模糊地想着她一定会等他回来。至于她母亲,她从外面回来只不过表明她回来了。她没有任何理由把她离去的事和她联系起来。
  父亲的回家和出门可是这孩子老不能忘记的一件事。他回来了,便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她的思想中觉醒起来,她似乎在想望着什么。他脾气不好,或者生气或者疲劳的时候,她也完全知道:这时她就会感到不自在,老是安不下心来。
  只要他在家里,那孩子就感到心里很踏实,感到温暖,仿佛呆在阳光下感到无所欠缺。他如果离开了,她就感到头脑昏昏然,把什么事都给忘了。即使在他咒骂她的时候,她想他比想到她自己还要更多一些。他是她的力量,是她的更大的自我。
  厄休拉刚过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后来她们姐妹俩,格德伦和厄休拉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多了。格德伦是一个很沉静的孩子,她常常一个人一玩几个小时,沉浸在她喜欢玩的一些玩具中。她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皮肤又白又嫩,为人出奇地沉静,仿佛没有任何个人主见,而事实上她一旦下定决心,她的意志是无比坚强的。从一开头,什么事她都让厄休拉领头,然而,她自己有她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所以看着她们俩在一块儿玩让人觉得实在有趣。她们像两个小动物一同出去游玩,可是实际上谁也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格德伦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只不过安娜的生活被最小的一个孩子占据了。
  这么多人成了他的负担,压得这个青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他的工作,那些工作他是凭着他的意志力在那里干的。他对教堂还有他的那番没有任何结果的热情;他还有三个年纪幼小的孩子。此外,这段时间他的健康情况也不很好。所以他脸色很坏,脾气也很暴躁,在家里常常惹得人人讨厌。这时家里人就会告诉他去干他的木刻,或者上教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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