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第39章

  汤姆·布兰文现在成了神话中的白胡子老人。他这人平常要不到处去买点什么就会感到不舒服。威廉·布兰文尽管一方面十分热心于他的木刻,也在想法置办一些家具。他的任务是去买几张桌子,几把圆腿的椅子和衣柜,这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只要和那个村舍配得上就行。
  汤姆·布兰文当然比他们细心得多,他到处去给她找一些得用的小东西。他有时会忽然拿来一种新式的饭锅,或者一种样式新颖的吊灯,尽管那房子很低,不一定能用得上。再或者拿来绞肉、削土豆或打蛋的小机器。
  不论他拿来什么东西,安娜都表示极感兴趣,尽管有些东西她实际上并不喜欢。那些他认为十分灵巧的小玩艺儿,她却怀疑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不管怎样,她总随时在等待着他,特别是赶集的日子,她总带着焦急的心情盼望着。他在天刚黑的时候来到了,车上的铜灯老远就闪闪发亮,当他那高大的身体正弯下去递下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已经跑到门口来了。
  “你不过是想着我会给你带来什么东西,你才那么快跑出来吧。”他说,他的重浊的声音在凄冷的黑暗中回响着。尽管这样,他仍然很兴奋。这时她会拿过车上的灯,在他带回来的大堆东西中,东摸摸,西捅捅,把他给自己买的一些工具或油类都推到一边去。
  她拖出了一对体积很小却很有力的风箱,她记住有这一样东西,然后又糊里糊涂地拽出一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来。那东西有一个长把,腰里围着一圈棕色的包装纸,像穿着坎肩一样。
  “这是什么?”她捅着那东西说。
  他转头看着她。她走到靠近马匹的车灯边去,拿着那东西低头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是一片深棕色,对比着她的白色的围裙显得格外娇美。她忙忙叨叨地扯开那包装纸,拽出了一个很小的可以绞东西的机器,下面还安着干干净净的橡皮轱辘。她拿着它仔细琢磨着,弄不清该怎么使用。
  她抬头看着他。在灯光那边,他站在那里只不过是一个黑影。
  “这东西怎么使?”她问道。
  “这不过是用来削萝卜的。”他回答说。
  她看着他。他说话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怀疑。
  “别胡说了,这是很小的拧衣服的机器,”她说,“可是你怎么让它站着呢?”
  “你把它用螺丝固定在洗衣筒边上。”他走过来把那机器拿在手里比划给她看。
  “噢,对了!”她大叫着,轻轻往后一踢腿。她在非常激动的时候,还常常会表现出她这孩子时候的动作。
  她毫不迟疑地马上跑进屋里去,让他一个人去卸他的马。他随后走进奶酪间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把那小巧的拧衣机固定在一个洗衣桶上,十分高兴地转着那摇柄,蒂利也站在她身边,她大叫着:
  “我的天哪,这小玩艺可真灵巧!以后你不用拧衣服把肠子都拧出来了,这可是最新的发明吧,这小玩艺儿。”
  安娜松开那摇柄,对获得这样一件新东西感到无限高兴。然后她让蒂利也来试一试。
  “它简直自己会转,”蒂利说,抓着摇柄转个不停。“一会儿你的衣服就可以晾出去了。”
  【第五章 沼泽农庄上的婚礼】
  对于结婚来说,这是一个晴和的美好的日子,地上虽然很泥泞,天空却很晴朗。他们共用了三辆马车和两辆带篷的车辆。所有的人都激动地挤在客厅里。安娜现在还在楼上。她父亲时不时地喝上一口白兰地。他穿着那灰色的上衣和黑裤子,显得很漂亮。他说话的声音十分热忱,但又显得有些烦恼。他太太穿着带花边的深色的丝绸衣服走下楼来,她的帽子有点像是孔雀蓝的颜色。她的娇小的身体强健而稳定。布兰文看到她也在那里,止不住暗暗感谢上天,完全得靠着她的支持,他才能在这乱糟糟的人群中呆下去。
  马车来了!诺丁汉的布兰文太太穿着她的丝绒衣服,站在门口,安排着让谁和谁一起上车。到处人声鼎沸。前门已经打开,参加婚礼的客人已经沿着花园的小路走了过去;那些仍然等待着的客人都从窗口往外看着。站在门口的一小堆人不时打打哈欠,伸伸懒腰,在这冬日的阳光下,这些穿着盛装的人显得多么滑稽啊!
  他们走了——又走了一批!现在这里慢慢显得比较空了。安娜羞怯地红着脸慢慢走下楼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绸衣服,戴着面纱,走到人群中来。她的婆婆客观地对她打量了一番,抻抻她白色的衣服,理一理她的面纱,以此表示她自己的身份。
  从窗口传来一阵叫喊声,新郎的马车已经过去了。
  “你的帽子呢,爸爸,还有你的手套?”新娘顿顿脚叫道,她的眼睛通过面纱闪出了光亮。他到处寻找——他的头发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除了新娘和他父亲,都已经走了。他已经准备好——他满脸通红,简直有些胆怯。蒂利在那个很小的门廊上忸怩不安,等着给他们开门。一个伴娘在安娜身边来回走动着,安娜问她:
  “我这样行吗?”
  安娜已经准备好了。她仰着头庄严地向四面望望,她对她父亲使劲一挥手:
  “快过来!”
  他走过去。她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胳膊上,一手拿着像水花一样的花束,仪态万方地向前走着。只因为她父亲的脸太红,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慢慢走过心情激动的蒂利,向小道上走去。门口一阵嘶哑的叫喊声,她像一股飘动的白光慢慢进入马车里去。
  她父亲在她上车的时候,注意到她的瘦小的踝骨和脚:仍然是一个孩子的脚。他心里充满了无限柔情。可是她由于自己如此光彩地在人群中露面,正感到无比狂喜。她坐在车里一路为自己的幸福飘飘然,因为一切都太可爱了。她急切地低头看看手里的花束:白色的玫瑰花和铃兰和晚香玉和铁线蕨——全都那么富丽,像瀑布一样。
  面对着这奇怪的景象,她父亲惶惑地坐在车里,心里感到非常混乱,几乎什么也没有想。
  教堂已经为圣诞节装饰起来,到处是黑压压的常青树,白色的花朵让人有一种寒天飞雪的感觉。他糊里糊涂地走到圣坛边去。从他上次到教堂结婚,现在已经有多久了?他弄不清现在是不是他自己要来结婚了,要不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烦恼地想着,他一定是要来干一件什么事情的。他看到了他妻子的帽子,很纳闷儿,她和他一起来干什么呢。
  他们站在圣坛前面。他呆呆地仰头看着东边闪着强烈光线的那蓝紫色的窗户:这是一种深蓝色的光,蓝中带红,那些黄色的小花却隐藏在暗影之中,隐藏在由黑暗组成的沉重的蛛网之中。它在那黑色的蛛网中发出了多么生动的火焰。
  “由谁主婚把这位小姐嫁给这位先生?”他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他不免一惊。那句话仍然还在他的记忆中回响,可是越响越远了。
  “是我。”他匆匆回答说。
  安娜低下头去,躲在面纱后面微笑了。他真是出洋相!
  布兰文正呆呆地看着圣坛后面仿佛立在火光中的蓝色的窗子,心里痛苦地、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变老,会不会有一天感到自己已经走完了生活的路程,已经有所成就了。现在他在这里主持安娜的婚礼。可是,他有什么权力感到自己应该像一个父亲一样负责呢?他现在还和他自己结婚的时候一样,对什么都不敢肯定,都毫无把握。他的妻子和他!他非常痛心地发现,他们俩都是多么无法肯定的因素啊!他现在已经四十五岁。四十五!再过五年就是五十。然后六十——然后七十——然后一切都完结了。我的上帝——一个人仍然感到许多事还有待安顿下来。
  一个人是怎么变老的呢——一个人怎么能变得更有信心?他希望自己感觉更老一些。嗨,只要他自己感到更成熟、更完备了,那现在和他当年结婚的时候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完全可以再一次结婚——他和他的妻子。他还感到他自己的矮小平直的身躯正站在一块平原上,随着广大的发出怒吼声的天空一道旋转着:他和他的妻子,两个很小的挺直的身躯在那平原走动着,而那无数的天体都闪着光从他们身边隆隆滚过。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最后结束呢?在哪个方面才算最后完结了呢?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结束,没有什么完结,只有这发出雷鸣声的无比广阔的空间。一个人可能总也不老,总也不死吗?这是关键。他带着痛苦的心情感到一种非常奇怪的高兴。他要和他的太太就这样生活下去,他们要像两个孩子一样露营在那一片平原之上。除了那无边的天空,还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呢?可是那天空又太肯定,太无边了。
  那富丽的深蓝的颜色,仍然在他眼前黑暗的蛛网之中燃烧着,闪着光,炫耀着自己,而且是那么不知疲倦地富丽堂皇。他自己的生命也曾是多么富丽堂皇,它也曾在他身体的黑色的网眼中显得一片通红,燃烧着、闪着光、自我炫耀:还有他的妻子,她在她的网眼中也曾怎样地燃烧和闪闪发光啊!一切永远是那样没有完结,没有成形!
  耳边忽然传来了巨大的风琴声。所有的人都排成队走进旁边的祈祷室去。那里有一个画得很乱的本子——那年轻姑娘卖弄地揭开她的面纱,故意扬起手指,让人看见她的结婚戒指,签下了她的名,她因为这么赢得大家的赞赏,感到无比骄傲:
  “安娜·特里萨·兰斯基。”
  “安娜·特里萨·兰斯基,”她是一个多么虚荣的缺乏独立性的轻佻的姑娘!那穿着黑色燕尾服和黑裤子的苗条的新郎严肃得像一只严肃的小猫,也非常认真地写下:
  “威廉·布兰文。”
  这还比较像样一点。
  “快来签名,爸爸。”那自以为是的年轻姑娘叫喊着。
  “托马斯·布兰文——笨手笨脚的。”他一边签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他哥哥,一个高大的、面容憔悴、留着黑胡子的人也写下:
  “艾尔弗雷德·布兰文。”
  “还有多少布兰文呢?”汤姆·布兰文说,对于自己家的姓不断出现感到很不好意思。
  当他们走到外面阳光中来的时候,他看到墓碑下面大片的草地上到处点缀着像白雪一样的小花和蓝色的花朵,头上的冬青莓像摇动着的铃铛一样闪着红光,紫杉树垂下它黑色的沉重的枝条,一动也不动,一切都好像是在梦境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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