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第24章

  他必须这样来回跑好几趟。首先是有节奏的拌草料的声音,然后就是他在那两种负担的重压下扭着身子走过来,以及那孩子从头巾下面偷向外瞧的脸。在他们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见他要弯下腰去就伸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柔软地搂住他,这样就使他方便多了。
  草料喂完后,他放下簸箕,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给孩子整理一下衣服。
  “现在那些奶牛要去睡觉了吗?”她说,在她说话的时候,还止不住抽泣几下。
  “是的。”
  “它们是在睡觉之前把那些草料都吃完吗?”
  “是的。你瞧它们。”
  就这样,他俩安静地坐在那里,静听着和这个小谷仓相连的牛棚里的奶牛呼哧呼哧地吃着草料。墙上的马灯照出稳定而柔和的光线。外面仍在下着雨。他低头看看那细毛头巾的柔和的皱褶。这使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她过去就常常戴着这条头巾上教堂去。他现在又回到他的童年生活中了,那时他对什么都不负责任,生活完全有保障。
  他俩一声不响地坐着。他的头脑在一种出神状态中似乎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把那孩子搂在胸前。那哭泣的余波还不时使那瘦小的身躯抖动几下。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她慢慢不再那么紧张了,她的眼皮开始在她的黑色的注视着一切的眼睛上面耷拉下来,她已渐渐入睡,他的头脑更变得一片空虚了。
  他仿佛从睡梦中又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已是坐在一片已跳出时间之外的宁静之中。他现在到底在听什么呢?他似乎想听到一个非常遥远的、从生活之外传来的声音。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一定得回到她的身边去了。那孩子现在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皮已经合上,在眼皮中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黑色的瞳孔。她为什么没有把眼皮全合上?她的嘴也微微张开着。
  他迅速站起身来,回到屋子里去。
  “她睡着了吗?”蒂利低声问道。
  他点点头。女仆过来看看包着头巾睡着的孩子,她的脸热得通红,脸的四周却显出一圈苍白的颜色。
  “天保佑!”蒂利摇摇头,耳语似的说。
  他脱掉靴子,抱着孩子上楼去。他这时才感到,由于为他的妻子担心,一种忧虑不安的情绪紧紧抓住他的心。可是他仍然非常沉静。除了外面的风声和屋顶的水流到大水桶里发出的噼噼啪啪声之外,屋里是一片寂静。他看到在他妻子的房门下边露出一线灯光。
  他把孩子放到床上去,仍然用头巾裹着她,因为被窝太凉了。然后,他担心她的手没法活动,又给她松开了一些。她的黑色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无神地对他看看,然后又闭上了。他给她盖上了被。哭泣留下的最后一声抽泣扰乱了她的呼吸。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在结婚以前一直住在这里。他对它是十分熟悉的。他回忆起当时自己做单身汉,不和别的人接触的情况。
  他仍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孩子已经睡着了,把她的一双小拳头从头巾里伸了出来。他可以去告诉他妻子,她的孩子已经睡觉了。可是他必须到另一个楼梯口去。他感到一惊。外面传来猫头鹰的呜呜的叫声——那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听着多么奇怪!这不是人的声音——至少在一个男人听来如此。
  他下楼走到她的房间里,轻轻地移动着脚步。她仍然睡着,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显出很疲倦的样子。他的心猛地一跳,真担心她已经死了。可是他完全知道她并没有死。他看到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太阳穴上,她的嘴痛苦地闭着,仿佛有点微笑的样子。在他看来,她仍然非常漂亮——但这一切都和人间的生活无关。看到她躺在那里,他感到十分害怕。她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她并不是他自己。
  他不知为什么过去摸了摸她那使劲抓着床单的手指,她的棕灰色的眼睛睁开对他看了一看。她并不十分认得他,可是她知道他是一个男人。她用一个临产的妇女观望着使自己怀孕的男人的眼睛看着他:这不是某一个个人的眼神,而是在这特殊时刻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所表现的神态。她的眼睛又合上了。一种巨大的灼热的宁静布满了他的全身,烧伤他的心和他的内脏,接着向无限扩散开去。
  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来临的时候,她把脸转向一边,她无法再看他了。可是他的受尽折磨的心现在却安静了,他从心里感到一阵喜悦。他向楼下走去,走到门口,走到门外去,扬起头来让雨水浇在自己脸上,他感到黑暗不为人所见、不停地在他身上敲打。
  黑夜加于他的迅速的看不见的敲打,使他安静下来,对这一切他已经全都认了。他谦恭地转身向屋里走去。那边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限世界,那里也是生活的世界。
  【第三章 安娜·兰斯基的童年】
  汤姆·布兰文从来没有像他喜爱他妻子带来的孩子安娜一样喜欢他自己的儿子。当他们告诉他生下的是一个男孩的时候,他感到喜不自胜。他高兴自己做父亲的身份得到了肯定。想到自己有了一个儿子,这使他感到很满意。可是对那个小孩本身,他却不是那么有热情,他是他的父亲,这就够了。
  他很高兴他的妻子作了他的孩子的母亲。她很安静,只是稍稍有一些萎靡不振,仿佛她刚被移植过了。在她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似乎和她过去的自我断绝了关系。她现在真正变成了一个英国人,真正变成了布兰文太太。而她的活力却似乎降低了一些。
  对布兰文来说,她仍然像天仙一样美丽。她仍然是那样的热情,仿佛是一团火。可是那火烧得并不很旺,有时甚至看不见了。她的眼睛很亮,她的脸也为他焕发出光彩,可是却像是在阴暗中开放的花朵一样,经不起太热和太强的光线。她很爱那个小娃娃。可是,甚至在这方面,她也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精神恍惚的感觉,仿佛在这母爱的问题上,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当布兰文看到她全神贯注、显得十分幸福地给他的孩子喂奶的时候,他马上感到一阵轻微的痛苦像火一样在他周身燃烧。因为他已经觉察到,现在他更要尽量克制,不能随便去和她接近了。他还希望再享受到他们俩刚在一起时曾常常有过的那种无比强烈的人类的爱恋和热情,有时他们俩的欢爱完全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这是他现在惟一难忘的一种经历。他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永远渴望着能重温那种经历。
  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又像过去一开始常常挑起他狂放的热情,弄得他几乎要发疯的时候一样,对他凑过她的嘴来。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心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疯狂的喜悦,他俯身搂住她。一切几乎全和过去一样。
  也许一切是和过去完全一样。不管怎样,他现在知道了那最完美的境界,使他具有了一种常在的永恒的知识。
  可是,在他还不希望了结的时候却已经了结了。她已经完了,她不能再来了。可是他没有完结,他还希望再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他从此不得不接受这惨痛的一课,压住自己的热情,不能老希望尽兴。因为她是他的女人,其他一切女人都只是她的影子。因为她已经使他得到了满足。他希望继续下去,可是不可能。不管他多么生气,不管过分地压抑如何让他心里老是火辣辣的,不管由于她拒绝了他,他在心里对她如何痛恨,不管他如何有时像发疯一样大发脾气,跑出去狂饮,到处去丢人现眼,他仍然知道,他这只能是自找苦吃。他慢慢必须明白,并不是她不愿意对他爱个尽兴,如他所要求于她的那样完全满足他的爱的要求,而是她做不到。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限度之内接受他的爱。这个能接受他并使他获得满足的女人在他发现她以前,便已经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了。她已经接受他,并使他得到满足了。现在她仍然愿意,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按照她自己的方式那样做。可是他必须控制住自己,按照她的限度来调整自己的要求。
  他愿意把他所有的爱情、所有的热情和全部活力都贡献给她,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他必须在她之外去寻找一些别的什么,寻找别的生活中心。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神圣不可侵犯地抱着那个小儿子。他慢慢对那个小儿子心怀嫉妒了。
  可是他仍然很爱她,到时候他的生命的激流也总能得到发泄,不致泛滥成灾,给他带来很大的苦难。他在安娜那孩子的身上建立了另一个爱的中心。渐渐地,他的生命之流的一部分流向了那个孩子,因而减缓了流向他妻子的那股主流的冲力。此外,他还常出去找一些男性朋友,有时也免不了喝得酩酊大醉。
  在小弟弟出生以后,安娜已经不是那样随时挂念着她的母亲了。看到她妈妈现在抱着那个小弟弟,脸上总露出恬静的喜悦,安娜开始有些迷惑不解,后来渐渐有些生气,到最后,她的小生命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轨道,她不再是那么时刻不安,不顾一切地要去保护她的妈妈了。她变得更孩子气,不像原来那样显得不正常,也不再是那么老怀着许多她根本不能理解的忧虑了。妈妈已经又有了一个孩子,她的母爱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完全表现在她的身上了。这孩子慢慢获得了自由。她变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小人儿。她现在真正有了自己的爱和恨。
  出于她自己的决断,她现在最爱的是布兰文,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因为他们俩在一起有了自己的一点生活,他们常常在一起活动。到晚上的时候,他教她算算术,或者教她认字,这都使她感到很高兴。他为她又慢慢记起了存留在他脑子里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小儿背诵的顺口溜和儿歌。
  一开头,她觉得那些歌词全是胡说八道。可是因为他大笑,她也大笑了。因而它们对她变成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笑话。她认为老科尔王(英国传说中的一个国王,在故事中他整天抱着烟斗,而且也非常喜欢喝酒)就是布兰文。那哈伯德大娘(也是传说中的一个人物,关于她的故事的一个最主要的情节,是她到橱柜里拿骨头准备喂狗的时候,却发现骨头已经不见了)就是蒂利,她妈妈就是住在一只鞋里的那个老太太。在她多年和妈妈在一起,在她从她妈妈那里尽听到一些使她烦恼,使她迷惑不解的具有深刻含义的童话之后,这些纯粹胡说八道的故事却使她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她和她父亲一样有点对什么都毫不在乎,他们故意毫不在意地发出一些充满讥讽意味的大笑。他喜欢让她提高嗓音大叫大笑着,表示反对。那个小娃娃长着黑黑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和他妈妈一样,也有一双栗色的眼睛。布兰文把他叫做小黑鸟。
  “哎嗨,”当布兰文听到那小孩子哭喊着要人把他抱出摇篮时,他就会叫着说,“咱们的小黑鸟要起来了。”
  “小黑鸟在唱歌了。”安娜也会高兴地跟着大叫,“小黑鸟在唱歌了。”
  “肉饼一切开,”布兰文向摇篮走去,用他的低沉的嗓音叫着说,“鸟儿就开始叫起来。”
  “这块肉饼放在国王面前,不也能算作一份精美的食物吗?”安娜在说出这段俏皮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同时看着布兰文,希望得到他的赞赏。他抱着那孩子坐下来大声说:
  “唱吧,我的好小子,唱吧。”
  当孩子大哭不止的时候,安娜就会高高兴兴地大跳着,拼命地喊叫:
  唱一支六便士的歌
  满口袋装着花朵
  阿西亚!阿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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