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第23章(1)

  ……弗拉基米尔。莫霍夫是个瘦弱的、脸色焦黄的小伙子,中学五年级的学生,他常到磨坊的院子里去玩。不久前,他和姐姐一同回来过暑假,弗拉基米尔和往常一样,回来以后总要到磨坊里去看看,在浑身是面粉的人群中乱闯,听听那有节奏的磨粉机和齿轮的轰隆声,滑动的皮带的沙沙声。他喜欢听来磨面粉的哥萨克们小声的恭维:“少东家…”
  弗拉基米尔小心地绕过满院子的牛粪堆和车辆,走到木栅门口,忽然想起来还没有到机器间去过,他就又回来了。
  磨粉工人季莫费和绰号叫做“钩儿”的磅秤工人,以及磨粉工的助手、一口白牙的小伙子达维德卡,都把裤腿卷到膝盖上面,正在机器间人口处、红色储油罐旁边和着一大堆粘土。
  “东家!……”“钩儿”露出嘲笑的神情向他问候道,“你们好呀。”
  “你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在和泥哪,”达维德卡艰难地从散发着牲口粪臭味儿的粘泥里往外拔着腿,恶意地微笑说。“你爸爸舍不得花一个卢布去雇女工,就逼着我们来干这种活儿。你爸爸真是个守财奴!”他咕卿咕卿地挪动着两条腿,又补充说。
  弗拉基米尔的脸立刻涨红了。他对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达维德卡,对他这种轻慢的腔调,甚至对他的雪白牙齿,产生了一种无法压制的敌意。
  “怎么是守财奴呢?”
  “就是。他吝啬得要命。连自己拉的屎都要再吃下去,”达维德卡简单地解释说,还微微一笑。
  “钩儿”和季莫费都赞赏地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觉得受到了刺心的侮辱。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达维德卡。
  “那么说……你是很不满意啦。”
  “你过来,和一下泥试试看,你就明白啦。什么样的傻瓜会满意呢?应该把你爸爸弄到这儿来,叫他的大肚子晃荡晃荡才好呢!”
  达维德卡摇晃着身于,艰难地在粘泥里走着圈子,把脚抬得很高,现在他已经是在毫无恶意地、愉快地笑了。弗拉基米尔感到一丝的快意,他搜尽枯肠,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回答。
  “好,”他一字一板地说道,“我去告诉爸爸,就说你不满意这里的工作。”
  他斜了一下达维德卡的脸,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使他吃了一惊:达维德卡的嘴唇既可怜,又勉强地笑着,另外两个人也皱起了眉头。三个人都一声不响地在稀溜溜的粘泥里和了一会儿。最后达维德卡把眼睛从脏脚上移开,恨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说着玩哪,沃洛佳……喂,我是说着玩哪……”
  “我要把你说的话全都告诉爸爸。”
  弗拉基米尔为父亲和自己受到的侮辱,为达维德卡可怜的笑容感到难过的眼泪正夺眶而出,便绕过油罐走去。
  “沃洛佳!……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达维德卡惊呼道,跳出烂泥堆,把裤腿从溅满污泥的膝盖上橹下来。
  弗拉基米尔停了下来。达维德卡跑到他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央告说:“不要告诉你爸爸啦。我是逗你玩才说的……请原谅我这个傻瓜……真的,我没有恶意!
  ……是为逗你玩才说的……“
  “好吧。我不告诉啦!……”弗拉基米尔皱着眉头喊道,然后向板栅门走去。
  可怜达维德卡的心情占了上风。他怀着轻松的心情,顺着板栅走去。从磨坊院子角落里的铁匠作坊那里传来杂乱的打铁声:先在铁上敲一下——声音暗哑、柔和,再在铮铮响的铁砧子上打两下——发出叮当的响声。
  “你惹他干什么?”“钩儿”压抑的低音传到正走开去的弗拉基米尔的耳朵里。
  “不碰他,就不会散发出臭味来啦。”
  “瞧这混蛋,”弗拉基米尔恨恨地想,“骂得多难听……告不告诉父亲呢!”
  他回头看了看,又看到了达维德卡往常那种露出白牙齿的笑容,于是下了决心:“要告诉父亲!”
  商店前的广场上,停着一辆套好的大车,马拴在拴马桩上。一群孩于正在从消防棚子的顶上轰一群灰色的、卿卿喳喳叫的麻雀。从阳台上传来大学生博亚雷什金的洪亮的男中音和另一个人沙哑的颤曰。
  弗拉基米尔走上台阶,爬满台阶和阳台的野葡萄的叶于在他头顶上飘动,它们从蓝色飞檐的雕花上垂下来,像一顶顶鼓胀起来的绿帽子。
  博亚雷什金摇着剃得光光的紫红色脑袋,对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但是却留着大胡子的教师巴兰达说道:“虽然我是一个哥萨克农民的儿子,对一切特权阶级怀有一种非常自然的仇恨。可是您简直想不到——读他的作品,我觉非常可怜起这个垂死的阶级来了。我自己几乎要变成贵族和地主了,狂热地研究起他们理想中的妇女,为他们的利益担心。——总而言之,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亲爱的,您看,天才有多么巨大的威力!它可以改变你的信仰。”
  巴兰达玩弄着丝带的穗子,讥讽地笑着,仔细打量着衬衫前襟上绒线编的红花。
  丽莎懒洋洋地坐在沙发椅里。显然,她对客人的谈话毫无兴趣。她那总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和在寻找什么东西的目光在无聊地看着博亚雷什金伤痕斑斑的紫色脑袋。
  弗拉基米尔行了个礼,走了过去,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正坐在皮凉椅上,翻阅六月份的《俄罗斯财富》。地板上放着一把骨柄已经发黄的裁纸刀。
  “你有什么事?”
  弗拉基米尔把脑袋往肩膀里缩了缩,神经质地理了理身上穿的衬衣。
  “我刚从磨坊里回来……”他迟疑地开口说,但是他看着父亲裹在丝绸背心里的圆滚滚的肚子,想起了达维德卡的刺眼的笑容,就坚决地说了下去:“……听见达维德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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