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人 第5章

  迈克尔说:“那么你站在哪一边呢?”
  安东里尼一声叹息。“我为吉里亚诺而战,”他说,“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一直志同道合,而且五年之前他还饶恕了我的生命。可我在西西里生活,所以不能当面反对唐·克罗斯。我在他俩之间走钢丝,可我绝不会出卖吉里亚诺。”
  迈克尔想,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从任何人那儿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呢?因为这是西西里,他想。西西里人惧怕讲真话。独裁者们和宗教法庭的审讯官们已经为说真话而折磨他们数千年了。罗马的法治政府要求说真话。忏悔室的神父也要求人们讲真话,否则要永世受地狱之苦。然而真言是力量的源泉,控制的杠杆,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别人呢?
  迈克尔想,他不得不自找出路,或者放弃使命赶快回家。他在这儿处境很危险,很显然,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之间有深仇大恨,而卷入一件西西里深仇的旋涡之中乃是自取灭亡。因为西西里人认为,报仇是唯一的真正的正义,而且总是毫不留情。在这个天主教的岛屿上,家家都供奉着一尊哭泣的耶稣塑像,天主教徒的宽恕被看成是胆小鬼的令人不齿的托词。
  “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为什么会成为仇敌呢?”迈克尔问。
  “由于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安东里尼说,“那是两年前的事。自那之后再也不一样了。吉里亚诺指责唐·克罗斯。”
  忽然间汽车似乎要垂直坠落下去似的。路从山上陡降进入山谷之中。他们从一座诺曼底城堡的废墟旁经过,城堡修建于900年前,用于增强乡村的恐怖气氛,可现在,不会伤人的蜥蜴在爬行,几只离群的山羊在游荡。往下一看,迈克尔已经看得见蒙特莱普镇了。
  小镇深深地藏在群山的紧密环抱之中,仿佛在井底吊着的一只桶。小镇形成一个规则的圆圈,没有一栋房子伸出圈外,夕阳照在石墙上,像燃起深红色的火一般。菲亚特正沿着一条窄窄弯弯的街道缓缓而行,安东里尼停了车,原来前面有一道路障,由一排保安警察把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警察用枪示意他们下车。
  迈克尔看着安东里尼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他见是一种特制的红边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有一个,他被告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像安东里尼这种人怎么能搞到这么高级的证件呢?
  接着,他们回到车上,行驶在狭窄的蒙特莱普街道上,街道很窄,如果对面开过来一辆车,他们互相都不能通过。房子都带有别致的阳台,漆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很多是蓝色的,其次是白色,还有些漆成了粉红色,极少数的是黄色。这个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家给丈夫做饭,街上也没有孩子玩耍。相反。每个角落都有一对警察在巡游着。蒙特莱普看上去像一个实施军事管制的被占领城市。只有几个老头神情木然地从阳台上往下看着。
  菲亚特停在一排相连在一起的房子前,其中之一漆成鲜艳的蓝色,有一道铁栏大门,大门上用铁条焊成一个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60岁上下的瘦削的小个子老头,他身穿深色带条纹的美式西服,白衬衫、黑领带。他就是吉里亚诺的父亲。他迅速而热情地拥抱一下安东里尼。他把他们让进屋时,几乎是感激不尽地轻拍着迈克尔的肩膀。
  吉里亚诺的父亲脸上的表情,是一个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到身、患不治之症者的亲人的那种表情。很明显,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手抬到脸上,好似要竭力不让五官变形。他身体僵硬,活动不灵,走路有点摇摇晃晃。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对这样一个小镇上的西西里人家来说,这间客厅是够豪华的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放大的巨型照片,大得难以辨清照片上的人是谁。照片框是椭圆形的,由奶油色木头做成。迈克尔立刻明白了,这准是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照片之下,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放着一盏还愿灯。另一张桌子上镜框里一帧照片较为清晰,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红色幕布前,儿子的胳膊搂着母亲。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直视镜头,好像向它挑战似的。他的脸非常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五官稍重,如在大理石上精雕细刻而成,嘴唇圆满而性感,双眼成椭圆形,眼睑半合,两眼间距很大。这是一张十分自信、决心左右世界的人的脸。可是谁也没料到,迈克尔从这张英俊的脸上却看出舒心的甜蜜。
  还有一些他与他姐姐、姐夫的合影,但几乎都隐放在角落里的阴暗的小桌上。
  吉里亚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做饭,她从炉灶前转过身来招呼他们。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看上去比隔壁房间里照片上的她要显得老得多,简直判若两人。她礼貌的微笑像是脸上正骨时留下了一道裂缝,脸上皮肤皱裂、粗糙,长长的头发技在肩上,其中夹杂着缕缕银丝。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双眼:两只眼睛几乎因对这个世界的无尽的仇视而发黑,因为这个世界无情地摧残着她和她的儿子。
  她不理她丈夫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径直对迈克尔说:“你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另两人见她问得唐突,显得有点窘迫,可迈克尔庄重地对她微微一笑。
  “是,我和你一起。”
  她紧张的情绪稍稍地松弛下来,垂下头埋进两手之中,好像准备承受打击似的。安东里尼以和缓的声音对她说道:“本杰米诺神父也想来的,我跟他说过你不希望这样。”
  玛丽亚·隆巴多抬起头来,迈克尔惊奇地发现,她的每种感情都写在脸上,嘲笑、憎恶、担心,讥讽的冷笑,以及无法压制的愁眉苦脸。“噢,本杰米诺神父有一副好心肠,这点毫无疑问,”她说,“正是由于他有这副好心肠,他才像个灾星,他让一村人全都送了命。他就像是那种叫做波尔麻的植物——谁碰上它就得流血。他把人们忏悔时吐露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哥哥,他把人们托付于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吉里亚诺的父亲好像在安抚一个疯子,他说得平和而又入情入理:“唐·克罗斯可是我们的朋友,是他帮助我们出狱的。”
  吉里亚诺的母亲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啊,唐·克罗斯,那位‘善人’,他是多么善良啊。可是要让我说,唐·克罗斯是条奸诈的毒蛇。他明明端着枪向前瞄准,却会突然转脸杀死身旁的朋友。本来我们的儿子该和他一起来治理西西里的,可现在图里一人躲在深山,而这位‘善人’和他的狗党却在巴勒莫逍遥自在。唐·克罗斯只消打声唿哨,罗马当局就会俯首贴耳。他犯的罪比咱们的图里要多得多,他才是坏蛋,咱们的儿子可是个好人,哼,要是我像你那样是个男子汉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他,让那位‘善人’永远安息的。”她做了个手势,以示深恶痛绝,“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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