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48. 我的名字叫黑(4)

  我们看见了天使陪伴着我们崇高的先知升天;象征土星的黑肤、六臂、银白长须的老人;在母亲和保姆的看护下,婴儿鲁斯坦安详地熟睡在珍珠母贝镶嵌的摇篮中。我们看到了大流士如何痛苦地死在亚历山大的怀中;贝赫拉姆·古怎么带着他的俄罗斯公主退入红色寝房;西亚乌什如何骑上一匹鼻孔别无特征的黑马,冲出大火;以及被自己儿子所杀的胡斯夫,死后哀戚的送葬队伍。奥斯曼大师飞快地翻阅着一本又一本手抄本,其间他有时会认出某位艺术家,并叫我看,有时则从隐匿的角落,或从卑微地暗藏在一间房舍偏僻的花丛间,或从躲藏着精灵的黑井中找出插画家的签名。靠着比较不同的签名和书末题记,他可以说出谁从何人那里学到了什么。他会从头到尾翻完一本书,希望找到一系列相关的图画。有时四周会是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响。偶尔,奥斯曼大师会发出“啊哈!”的感叹,但我却因为搞不懂什么让他如此兴奋而一言发。偶尔他会提醒我,某一幅插画的页面构图或树与骑兵的相对位置,之前我们曾在另外一本书、一个截然不同故事的不同场景里遇见过。他会再次指出那些图画,唤起我的记忆。他比较两幅图画,内容同样描述尼扎米《五部曲》一书,一幅出自帖木儿之子君王勒扎时代——也就是将近两百年前,另一幅他是七八十年前于大布里士。两位不曾见过彼此作品的细密画家,却创作出了相同的图画,他问我其中的奥妙是什么。接着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绘画就等于记忆。”
  陈旧的手抄绘本打开了又合上,奥斯曼师沉下脸凝望精妙的艺术结晶(因为再也没有人能画得这么好),接着在拙劣的作品前脸色又亮了起来(因为所有细密画家都是家人!),他指着一些古老图画中的树、天使、遮阳伞、老虎、帐篷、龙和忧郁的王子,告诉我这些是画家记得的样子。他这么做,是向我暗示:曾经有一段时间,安拉视世间万物为独一无二,他相信眼前所见的事物皆至美纯善,并将他的造物赐予了我们——他的仆人。绘画家,以及那些懂得观察世界的绘画爱好者,他们的责任便是记住安拉看见并留给我们的辉煌美景。历代画家中,日夜操劳、鞠躬尽瘁直至失明的伟大画师们,花费毕生心力与才华,只为了到达并描绘出安拉要求我们所见的神妙梦境。他们的作品,就好似人类回想起自己最初的精华记忆。可惜的是即使是最伟大的大师,那些年老体衰或是过度操劳而失明的伟大细密画家,也只能依稀忆起片段的繁华荣景。正是这般神秘的智慧,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使得两位年代相上百年且从未见过彼此作品的前辈大师,奇迹似地以完全相同的手法,绘画出了相的一棵树、一只鸟、一位王子在公共澡堂沐浴的姿势,或是一个窗边的忧愁女子。
  过了很久,宝库的红光暗了下来,很明显地,橱柜里没有君王塔赫玛斯普送给苏丹陛下父亲的书籍。这时,奥斯曼大师继续引申了刚才的逻辑:
  “有时候,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屋檐的弯曲、云朵飘浮的姿态或女人的笑脸会代代相传,通过展示、教导和记忆由大师传给学生,个世纪以来就这样流传了下来。一位细密画家,从大师那儿学了这个技巧后,会认为它就是完美的形式,并坚信它将如荣耀的《古兰经》一样永恒不变。而且,就好像牢不忘《古兰经》一样,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刻印于记忆中的绘画技巧。然而,永远不忘记并不代表艺术大师会一直使用这个技巧。他为其耗尽视力的画坊有着自己的惯例,身旁的顽固大师也有着个人的用色偏好,而他的苏丹也会不时地突发奇想,这一切,常常妨碍他使用自己的技巧。于是,当他绘画鸟的翅膀、女人的笑脸——”
  “或马的鼻孔。”我立刻说道。
  “——或马的鼻孔时,”面容肃穆的奥斯曼大师说,“不会依照铭刻于灵魂深处的技法来画,而会遵循自己当时任职的画坊惯例,就和那里的其他人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翻阅过诸多版本的尼扎米的《胡斯莱夫与席琳》后,我们在其中找到了一页席琳登上王座的图画,宫殿墙上有两块石板匾额。奥斯曼大师朗读上面的刻字:崇高的安拉,请赐佑神圣力量予帖木儿汗之子、高贵的苏丹陛下、正义的大汗陛下,保佑他统治的国土,万世昌荣(写在了左边的石板上),历代富足(写在了右的石板上)。
  半晌后,我问:“在哪些图画里,我们才能找到细密画家依照记忆中铭刻的技巧画马的鼻孔?”
  “我们必须找出君王塔赫玛斯普赠送的书册——著名的《君王之书》。”奥斯曼大师说,“我们必须回到过去那繁华、神奇的岁月,当时的细密画仍保留有安拉的影响。我们还有许多书要检查。”
  一个念头闪过脑中,也许,奥斯曼大师的主要目的并非找出有特殊鼻子的马,而是尽可能地想看遍所有长年沉睡于宝库、远离觊觎的艺术杰作。我愈来愈不耐烦,只想赶快找到线索,让我可以回去陪伴在家里等我的库瑞。实在不愿意相信伟大的大师想尽可能久地一直呆在冰冷的宝库里,舍不得离开。
  于是,我们在年老侏儒的指引下,继续打开一个个橱柜和箱笼,检视里面的图画。有时候我实在受够了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图画,不想再看到胡斯莱夫来到城堡的窗台下探访席琳。我会离开大师身旁——甚至看也不看一眼胡斯莱夫坐骑的鼻孔——来到火炉边取暖,或者走进宝库隔壁的房间,戒慎恐惧地在成堆的布匹、黄金、武、盔甲和战利品间走走。偶尔,奥斯曼大师会惊呼挥手,让我兴奋地以为他发现了一幅新的经典,或者,是的,终于找到了一匹鼻子畸的马。我急忙跑到大师身旁,他盘腿坐在一张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年代的乌夏克地毯上手微微颤抖地拿着书本;然而当我望向图画时,才发现原来是我从未见过的主题内容:撒旦偷偷登上了诺亚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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