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36.我的名字叫黑(2)

  谢库瑞终于属于我了,我仿佛以哭喊和泪来庆祝。我把啜泣中的妻子拉向自己,不顾泪流满面的孩子们正走向我们,充满爱意地亲吻她的脸颊。尽管我还在哭泣,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脸嫩嫩的,就像她暖乎乎的床一样,散发着那股我们年少时的杏仁树香气。
  我们带着孩子们,一起走回尸体安置的地方。我说“拉伊拉亥伊拉拉,万物非主,惟有真主。”仿佛不是对着一具放了两天的发臭尸体说,而是向一位垂死的人重述伊斯兰的誓言。我希望我的姨嘴里含着这最后一句话上天堂。我们假装他复诵了这句话,然后微笑着凝视他几乎全毁了的脸和全烂了的头。过了一会儿,我打开双掌高举向天堂,背诵“雅辛”一章中句子,其余的人都安静地听着。谢库瑞拿出块准备好的干净纱布,我们小心地用它绑紧姨的嘴巴,温柔地合上那没被打烂的眼睛,然后轻轻地把他的身体转向右边侧躺,摆好他的头,让他面朝麦加的方向。谢库瑞在她父亲身上盖上了一条干净的白色被单。
  我很高兴孩子们聚精会神地观看每一件细节,沉浸在哭泣后的平静中。我感觉自己是一家之主,有妻有子,有一个温暖的家。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最终超过了所有对死亡的恐惧。
  我把图画一张张收好,放进一个卷宗夹,穿上厚重的罩衫,飞快地跑出屋外。我笔直地邻近的清真寺走去,假装没看见听到哭喊前来分担痛苦的一位邻居老妇人,她手里牵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孙子,小孩显然对于突如其来的游感到欢欣鼓舞。
  阿訇称为“家”的,是一个小小的房子,就像一个小老鼠洞一样。与它接邻的是一座最近新建的豪华清真寺,有着巨大圆顶和宽敞的庭院;与这座招摇浮夸的建筑物相比,阿訇的家实在小得丢人现眼。位阿訇,就像我经常看到的一样,正一点一点扩张他冰冷、窄小、所谓“家”的老鼠洞,把边界往外延伸,进而霸占了整座清真寺,并且毫不在意自己的太太在庭院尽的两棵栗树中间,拉起一条晒衣绳,大剌剌地挂上肮脏褪色的湿衣服。我们躲开两条凶猛野狗的攻击,它们,也和阿訇生一家人一样,跑进庭院占地盘。阿訇的儿子们拿出了棍子在哄狗,我和阿訇两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退到了一个角落。
  经过昨天的离婚过程,加上我们没有请他主持婚礼仪式——他想必对此怀恨在心——我可以从他脸上读出:“看在老的分上,现在又有什么事?”
  “姨父大人今天早上过世了。”
  “愿真主怜悯他,愿他在天堂安居!”他善意地说。为什么我要在话里加入“今早上”,反而愚蠢地把自己牵扯进去?我在他手里又放了一枚金币,和昨天我给他的那些一模一样。我请求他在每日例行祈祷的召唤开始前,为死者朗诵祷词,并派他的弟弟上街去向全区居民宣布我姨父去世的消息。
  “我弟弟有一个半盲的好朋友,我们几个人可以替亡者施行最终的净身沐浴。”他说。
  还有谁会比一个瞎子和一个半傻的人更适合清洗姨父大人的尸体呢?我跟他说葬礼仪式的祷告将在中午举行,会有许多宫廷、公会和神学院的重要人物及群众参加。我没有向他提任何有关姨父大人的面孔和头颅的破烂状态,因为我很早就决定这件事必须向更高层的人禀报。
  由于苏丹陛下将委托我姨父编书的资金账款由财务大臣管理,因此我必须第一个向他报告凶杀事件。为了能够进宫达成这个目的,我前往拜访了一位室内装潢师,他是我已故父亲的亲戚,从我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冷泉门对面的裁缝店工作。找到他后,我亲吻了他满布斑点的手,恳切地解释说我必须晋见财务大臣。他叫我在一旁等着,周围有几个头发日益稀疏的学徒正在缝制窗帘,他们把铺在腿上的色丝绸层叠着缝起来。接着,他要我跟随一位裁缝总管的助理,他正准备前往皇宫丈量尺寸。穿过冷泉门,当我们爬上游行广场时,我知道要经过圣索亚清真寺对面的工匠坊,好在我不用马上就进去,否则我将不得不向诸位细密画家宣布这件凶杀案。
  像平常一样,游行广场越是冷清,我就越是觉得它格外忙碌。每当议会召集时,通往议会宫廷的请愿者门前总会排满请愿的人,然而此刻没有半个人影,仓库附近也没有任何人走动。虽然如此,我却似乎听见不绝于耳的喧哗声从各处蔓延过来,从病院的窗户、木匠的工匠坊、面包店、马厩、柏树丛间,以及牵着马匹站在中门口的马夫。我把自己的惊惶失措归因于即将通过中门,或称致敬之门(我带着敬畏仰它的宣礼塔),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越它。
  来到城门边,我不敢望向人们说刽子手随时待命的地方,也无法向城门的守卫隐藏我的躁虑不安。们质疑地瞥了一眼我手里的一捆装潢织锦布,我故意带着这个道具,让旁人以为我是在协助我的裁缝向导。
  踏进议会广场,我们立刻被一股深沉的寂静包围。我从额头和颈部的血管中都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这片我的姨父和其他拜访过宫廷的人津津乐道的区域,像一座优美无比的天堂花园,在我面前展开。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进入天堂的狂喜,反而充满了战栗与虔敬。我觉自己只不过是丹陛下的一个卑仆役,而此刻,我更彻底明白了,苏丹陛下确实是凡间世界的根基。我看着悠游于青葱草木间的孔雀、链在喷泉上的黄金杯子,以及身穿绸缎袍的大宰相传令官(他们走动的时候双脚似乎都不接触地面),感到能够效忠我的君王,自是无比幸的。毫无疑问地,我一定会完成苏丹陛下的秘密书本,而其中未完成的图画就夹在我的胳膊之下。我茫然地尾随裁缝师傅,眼睛紧盯着议会高塔,像被下了符咒般迷乱失心,此刻,恐惧已取代了极致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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