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11.我的名字叫黑(4)

  我们注意到一位助手把一张纸放在了一个角落,上面有一些图画。他正忙于《胜利之书》里的一张单页图画,这张图画描绘的是一队海军船舰出发作战。不过很明显,听到朋友被痛打脚底板的尖叫声他就跑去看了。他拿了一块船的图样描边,重复画出一艘艘一模一样的船只,看起来甚至都没有接触到海面。然而这种不精确、看不出风吹的船帆,并不是因为图样的缘故,而是因为年轻画师的功力不足。我难过地看着那块图样从一本旧书上被粗暴地剪了下来,那是一本什么书,我却看不出来,或许是一本图样集。显然,奥斯曼大师已经对许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了。
  我们来到努里先生的画桌旁,他骄傲地说自己花了三个星期镀完了一枚玺印。我满怀敬意地欣赏了镀金玺印,它被画在一张空白的纸上,以确保没人会明白这是要送给谁的、有什么用处。我非常清楚在东方有许多不安分的帕夏,单单看见苏丹陛下尊贵而充满力量的玺印,便放弃了反叛之心。
  接着,尽管我们看到了书法家杰玛尔抄写、完成并留下的最新经典之作,但为了不给那些打压、反对色彩与绘画的人们留下话柄,我们很快翻了翻就过去了。
  描边师奈塞尔正在修补一张图画,说是修补,其实是在破坏。这是一张描述胡斯莱夫在给席琳洗澡的裸露画面,这是尼扎米的《五部曲》中的某一页,而这本书则是帖木儿之子的年代所留传下来的。
  一位九十二岁、半瞎的前大师,平时总爱絮絮叨叨说着同样的故事:六十年前他在大布里士亲吻过毕萨德大师的手,那位传奇的名大师当时又盲又醉。此刻他用颤抖的双手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笔盒上的纹饰,这个笔盒三个月之后才能完工,届时将献给苏丹殿下作为节日礼物。
  突然间,一阵寂静包围了整个画坊,近八十名在一楼许多小小隔间里工作的画师、学生与学徒,全部鸦雀无声。这是责打过后的寂静,类似的情形我听说过许多;过一会儿这样的寂静将被打破,有时候是一声讨人厌的轻笑或是一句玩笑,有时候是令人想起学徒年代的一两声啜泣和突然要哭喊之前的呻吟;细密画师们也会想起自己学徒时代所遭受的责打。然而,某一瞬间,这位九十二岁的半盲大师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就在这里,就在这远离所有战争与纷乱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已走到了尽头。世界末日前的一刹那,想必也是如此寂静。
  绘画是思想的寂静,视觉的音乐。
  亲吻奥斯曼大师的手道别时,我不仅对他无比尊敬,同时升起一股完全不同的情感,使我的心灵混乱不已:怜悯混杂着对一个圣者的仰慕,一种奇特的罪恶感。这,或许,是因为我的姨父——他要求画家们,不管公开或秘密地,去模仿法兰克大师的技巧——是他的对手。
  同时,我忽然感觉到,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在人世间见到这位大师了。于是在一股渴望取悦于他的冲动下,我问了一个问题:
  “我伟大的大师,我亲爱的阁下,是什么区分出优秀的细密画家,使他们不同于一般?”
  我以为这位习于如此奉承问题的画坊总监,会给我一个漫不经心的回答,也以为此时他已全然忘记了我是谁。
  “并没有一个单独的标准,可以分辨优秀的细密画家与拙劣不实的画匠。”他态度严肃地说,“这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然而,当他面对威胁艺术的邪恶时所持有的技巧与道德却非常重要。如今,为了了解一位年轻画家有多么优秀,我会问他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是否认同新的风尚,受中国人与法兰克人的影响,坚持自己应该拥有个人的绘画风格?作为一位插画家,他是否想要与众不同?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是否企图像法兰克画师一样,在作品某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为了了解这一点,我会先问他一个关于‘风格’与‘签名’的问题。”
  “接着呢?”我尊敬地问。
  “接着我会想知道,在最初委托制作原书的君王和苏丹死后,书籍被转手、被拆散,书中我们的图画被用于别的年代、别的书,对此这位插画家会怎么想。这是个很敏感的东西,不单单只是伤心或高兴的问题。所以,我会问插画家一个关于‘时间’的问题,插画家的时间与安拉的时间。你听得懂吗,孩子?”
  不懂。但我没这么说。相反的,我问道:“那么,第三个问题呢?”
  “第三个问题是‘失明’!”伟大的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说,然后他陷入沉默,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无需再作解释。
  “关于‘失明’是怎么样呢?”我羞愧地问。
  “失明就是寂静。如果你结合我刚才说的第一个和第二个问题,‘失明’便会浮现。它是一个人绘画的极致:它是在安拉的黑暗中看见事物。”
  我也沉默了下来。我走出屋外,不疾不徐地走下结了冰的楼梯。我知道我将会拿大师的三个伟大的问题去问蝴蝶、橄榄和鹳鸟,不只是为了有话题可聊,而是想更了解与我同龄的这三位当代的传奇人物。
  虽然如此,我并没有立刻前往绘画大师们的家。我来到犹太社区附近一个新的市场,那里可以居高临下俯瞰金角湾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交汇处,在那儿与艾斯特碰了面。艾斯特真是个活宝:在一群采买的女奴之间,在那些穿着那种松松垮垮的褪色长衫的贫民区女人们之间,在聚精会神挑拣胡萝卜、榅桲与一串串洋葱和萝卜的人群之间,她不得不穿着一身粉红色犹太长袍;她的身体肥胖而灵活,一张嘴永远动个不停,疯狂地向我挤眉弄眼,做着各种示意。
  她以一种老练而神秘的姿势,把我交给她的信塞进灯笼裤里,好像整个市场都在窥视我们。她告诉我,谢库瑞正在想着我。她收下小费,当我说“拜托快点,马上就把信送去”时,她指了指布包,表示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忙,然后告诉我中午时分才能把信交给谢库瑞。我请她转告谢库瑞,我正要前去拜访三位年轻的细密画大师。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