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气味  九

  马修斯向几个男人招手,示意大家离开。他们便戴上帽子,拿起担架,跨过死者,蹑手蹑脚地步到屋外。直到离开醒着的孩子很远,他们才开口说话。
  伊丽莎白下楼时,发现只剩下她婆婆独自跪在客厅地板上,俯在死者身上,眼泪扑簌簌地洒在他身上。
  “我们得为他准备丧事。”这位妻子说道。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然后转身回来跪在他脚边开始为他解鞋带。房间里阴冷潮湿,而且因为只点了一支蜡烛而显得昏暗,所以她只好埋着身子,脸差不多挨到地板了。终于,她脱下了这双沉甸甸的鞋子,把它们搁在一边。
  “现在,你得帮助我。”她低声对老妇人说。他们一起把这男人的衣服剥掉。
  她们站起来,看着他躺在那儿,显露出死亡的肃穆和尊严时,女人们又害怕,又充满敬意地呆呆地站着。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就那样站着不动,低头看着他。老妈妈在啜泣。伊丽莎白没有哭。她看他自顾自地躺在那儿,显得那么不可亵渎。她仿佛跟他没有关系,她没法接受这一点,便弯下腰,索取自己的那一份权利似的把手放在他身上。他身体仍旧很暖和,因为他死的那个矿井很热。母亲捧着儿子的脸,语无伦次地在嘟囔着。她老泪不断地掉落下来,就像雨滴从湿乎乎的树叶上掉下来一样;母亲不是在哭泣,只可以说她的眼泪在流淌。伊丽莎白脸颊贴着丈夫的尸身,吻着它。她仿佛在听,在询问,试图找出一些线索。但没法做到这一点,她被赶开了。他是坚不可摧的。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往脸盆里倒些热水,拿了肥皂,法兰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走出来。
  “我得给他洗一洗。”她说。
  老母亲直挺挺地站起身,看着伊丽莎白小心地给他洗脸,小心地用法兰绒布给他刷嘴边亚麻色的大胡子。她心里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惧,她必须要伺候自己的儿子。老妇人很嫉妒地说:
  “让我来给他擦身!”说着她跪在另一边,伊丽莎白在一边洗,她在一边慢慢地擦干,黑色的大帽子不时碰到了儿媳的黑发。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干了好一阵子。她们从没有忘记这就是死亡。触摸到这男人的尸体,使她们产生了各不相同的奇异的情感:极大的恐惧感压抑着她们两人,母亲觉得死者给送回了她的身体,她不成其为母亲了;妻子觉得自己与这个人的灵魂格格不入,肚子里的孩子成为了一个新的包袱。
  终于洗完了。他看上去是个英俊的男人,脸上毫无饮酒的痕迹,皮肤白皙,肌肉发达,四肢匀称,只是已经死了。
  “上帝保佑他。”母亲在低声祷告,总是盯着他的脸,全身惊恐地说道:“亲爱的孩子——上帝保佑他!”她以一种微弱的恐惧和母爱说道。
  伊丽莎白又倒在地板上,脸贴着他的脖子,颤抖着,战栗着。但她又得离开。他死了,她生机勃勃的肉体无法与他抗衡。一阵惊恐和疲惫攫住了她:她是徒劳的。她的生命就像这样流逝。
  “他像牛奶一样白,像十二月的婴儿一样纯洁。上帝保佑他,我最亲爱的!”老妈妈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身上没有一个疤,就像任何一个小孩一样清澈、干净、洁白、漂亮。”她骄傲地嘟囔着。伊丽莎白仍旧把脸埋在他身上。
  “他平静地走了,利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是不是很漂亮,这宝贝儿?哎呀,——他肯定找到了一块乐土,利兹。他罩在里面,就已经弄妥了,利兹。他有时间,要是他没有找到乐土的话,他看上去不会像这个样子。这宝贝,亲爱的宝贝儿。哎呀,可是他开心地大笑了。我喜欢听他笑。他非常开心地大笑了,利兹,就像一个小伙子……”
  伊丽莎白抬起头。这男人的嘴巴在浓密胡子的遮盖下,在萎缩着,微微张开。眼睛半开半合,朦胧而没有神采。他的生命已经烟消云散了,与她成了两个世界。她清醒地知道对她来说,他是多么陌生的一个人。她的心中始终是不冷不热,仅因为跟这脱离肉体的陌生人结合才跟他生活在一起的。这就是生活的意味——在生活表面的热烈遮掩下的,是完全彻底的分离。她害怕地别过脸去。事实太让人接受不了。他们之间毫无联系,然而却走到了一起,把自己的裸体交给了对方。很久以前,在每一次他完事之后,他们就变成像现在这样是两个独立的人。他跟她一样不负责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块冰。当她看着这个死去的男人,她的心就会生冷、漠然、清晰地诉说着:“我是谁?我一直在做什么?我一直在跟一个不存在的丈夫斗。他却始终存在。我做错了什么事?跟我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那人到底是谁?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这个男人就躺在这里。”她的灵魂因为害怕而死去了:她清楚地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他,他也没有真正地认识她,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争斗,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谁,也不知道跟他们斗的是谁。现在她看清了,而且因为看清了而变得缄默不语。因为她错了。她说过他是个两面人,她曾觉得跟他很熟悉。而他最终离她而去,生活在她从未生活过的地方,感觉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看着他裸露的尸体,她恐惧而羞愧。她错看了他。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的灵魂仿佛游离出了肉体,与肉体平行站着。她看着那裸露的尸体,感到很羞愧,好像自己没法接受它。毕竟,它就是它自己,对她来说,它看起来令人畏惧。她看着他的脸,然后把自己的脸转向墙壁,因为他的神态不同于她的神态,他的举止也不同于她的。她一直在拒绝他什么——现在她知道了。她拒绝的是他,他的身体——这一直贯穿在她的生活中,也贯穿在他的生活中。
  她感谢死亡,死亡还原了真相。何况她知道自己并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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