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第7章

  大约在一年以前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警察局大楼发生了爆炸。莫斯卡坐在停放在林荫大道上的吉普车里,感到大地的震颤。他在等一个刚从美国来的年轻的中尉,几分钟后,那个中尉出来了,他们驱车回康特利斯卡波的军政府司令部。有人喊叫着告诉他们爆炸的消息,他们调头往警察局大楼驶去,宪兵已经封锁了这个地区,通往警察局广场的马路上只见吉普车和军警的白头盔。跟莫斯卡一起的中尉出示了证件,他们通过了封锁线。
  墨绿色的大楼威严地矗立在华尔特大街的最高处,那里是一个斜坡。楼很大,呈正方形,中间有停车的院子。满身满脸都是尘土的德国人正慌张地涌出门外。有的女人吓得歇斯底里地哭着。成群的人从大楼里往外挤,而大楼本身却显得沉寂无慈。
  莫斯卡随中尉来到一个边门。门里面是个拱形的过道,碎转烂瓦快堆到天花板了。他们两人匍匐来到里面的大院。
  中间的大院这时堆着一座大山似的瓦砾,有的地方露出吉普车和卡车的顶部,如同浅水里露出的沉船桅杆,爆炸把三层楼房的墙都削掉了,从下面可以看见楼上办公室里的桌子、椅子、挂钟。
  莫斯卡听到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欧洲大陆的大城市里习以为常了。莫斯卡一时间觉得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它低沉、单调而有规律,不象人的声音,象是牲口的惊叫,他确定了声音的位置在瓦砾上,连爬带走来到广场一侧,看见一个胖胖的红红的脖子,围着德国警服的绿色衣领、脑袋和脖子死僵僵的,叫声是从尸体下面发出来的。莫斯卡和中尉把尸体上的砖头搬开,可是碎瓦砾不断地滑下来盖在死尸上,中尉又从拱形过道爬出去叫人来帮忙。
  这时救护人员从各个拱形过道和碎砖墙上进人大院。他们中有穿着红制服的基地医院军医,有美国士兵,有德国祖架员,还有挖尸体的工人。莫斯卡从拱形过道里爬了出来。
  街上的空气是纯净的。救护车排了一长队,对面的德国救火车在待命。工人们正在清扫通往内院的各个人口,把瓦砾装到车上。大楼对面的人行道上放了一张桌子作临时指挥所,他看见本部队的上校心平气和地站在那里,周围是—群下级军官。莫斯卡看见他们全都带着钢盔,觉很好笑。有一个军官向他招招手。
  “上去守着情报处,”他说。他把自己的手枪带递给莫斯卡。“如果再发生爆炸,尽快跑出来。”。
  莫斯卡从正门进人大楼。楼梯上砖瓦成堆,他缓慢地小心谨慎地往上爬。走过走廊时,他一只眼望着天花板,避免碰上天花板塌落的地方。
  情报处在走廊中段,他打开门发现只剩下半个房间了,另一半已经成了大院里废墟堆的一部分。室内没有什么需要看守,只有一只锁上的文件柜。从这里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大院里的一切活动。
  他在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着。他的脚碰到地板上什么东西,往下一看,惊奇地发现两瓶啤酒横摆在地上。他捡起一瓶,瓶子上糊着泥灰和碎砖屑。
  莫斯卡在门锁上橇齐瓶盖,又坐回到椅子上。
  下面大院里似乎一切都停滞了,充满尘土的空气使人们如人梦境。在他则才找到的死尸边上,德国工人正动作缓慢小心冀冀地抬着碎砖块。一个美国军官纹丝不动地站在边上监视,他的浅红色裤子和绿上衣都被尘土染白了。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士。手里拿着一根盛血浆的圆管子。这种情景大院里到处都可见,就象是一个模子里翻印出来的。阳光照着空气中粉碎的混凝土的尘埃,落下来染白大院里人们的头发和衣服。
  莫斯卡喝着啤酒抽着烟。他听见走廊里有人走路,跌跌绊绊,就出了房门去看。
  长长的走廊一端,地板快接上天花板了,一小群德国男女踉踉跄跄地从墙壁凹处走出来。他们从他跟前经过,没看见他,由于过分的惊恐,他们看不到周围的事物。这队人的最后是个娇小的姑娘,身穿卡其布滑雪裤和羊毛上衣。她跟跪了一下,倒了,没有人转身扶她。莫斯卡从房门口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她正要走开,莫斯卡胳膊下夹着啤酒瓶,伸出手去挡住了她。
  她抬起头,莫斯卡看见她的面部和脖颈苍白无色,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她含泪用德语说:“请让我出去。”莫斯卡放下胳膊,她从他面前经过,往走廊那头走去。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又东倒西歪地撞在墙上。
  莫斯卡俯身看看,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把啤酒瓶送到她嘴边,她推开瓶子。
  “用不着,”她用德语说,“我太害怕,走不好路了。”她的话音里有丝不易觉察的羞傀。莫斯卡点了一支香烟给她夹在嘴上,然后扶起她瘦小的身体,把她抱到房间里放在一把椅子上。
  莫斯卡打开另一瓶啤酒,这次她喝了一点。下面大院里的活动加快了节奏。医生们弯着腰,两只手忙碌着,拿血浆瓶的中士跪在瓦砾上。担架员从废墟雄上慢慢地走过,那些尸体,一堆既整齐又满盖灰尘的躯体正通过拱形过道往外运。
  那姑娘从椅子上下来,“我现在能走了,”她起身要走,可是莫斯卡推住了门。
  他用支离破碎的德语说:“在外面等我一下。”她摇摇头。“你得喝点什么,”他说,“荷兰杖松子酒,正宗的荷兰杜松子酒,可以暖暖身子。”她又摇摇头,“我不骗你,”他用英语说,“是真的,我起誓。”说着他学着起誓的样子把瓶子举到胸前。她微微一笑,从他身边擦过,他目送她那瘦小的身躯缓慢却是坚定地朝走廊那头堆满垃圾的楼梯走去。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下面大院里正在往外运尸体,不论征服者还是敌人,一概往外运,人人的眼睫毛上都落了一层尘土。他,莫斯卡,被她那娇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庞感动得顿生伶悯测隐之心。晚上,在他的房间里,他们听着小收音机,赐完一瓶薄荷甜酒,每当她起身要离去时,他就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留她,一直到过了宵禁时间,她不得不留下过夜。这一晚上她都没让他吻过一次。
  她躺在被里面脱衣服,他吸完最后一支姻,喝完最后一口酒,躺到她身边。她朝他转过身来,她的激情使他感到意外和偷说。几个月以后,她告诉他,她那时已经快有一年没跟男人在一起了,他大笑起来,她带着郁郁的笑容说;“要是一个男人说这话,谁都同情他,可是对女人谁都嘲笑。”
  然而莫斯卡是理解那第一夜的,而且不止她说的那些。他知道那时她怕他,他是敌人,不过,收音机里的轻音乐,助兴的甜酒,宝贵的能镇静神经的香烟,还有他从伙房的中士那里买来的香喷喷的三明治——这些她久违的奢侈品与她的情欲掺合到一起。那天晚上他们做游戏,有意磨蹭到宵禁时间好让她不能回去。他们谁也没动真情,不过两人都认为这并不破坏兴致,也许是因为他们互相配合默契,这夜云雨绸缪。晨曦微露时,她睡着了,莫斯卡抽着烟,心想:我得把她据为已有。他没料到她那么富有弹性,想起自己折腾她那娇弱的身躯,不由得怜悯起她来。恻隐中掺着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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