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42章

  “我成长了,踏入爵士年代的领土,瞬即陷入一种混淆视听的状态。在我眼前展开的生活就像是伤风败俗的学校女教师,重新编辑我原本已条理井然的思想。然而,凭着对智慧的错误信仰,我吃力而缓慢地前进。我阅读史密斯,他嘲笑慈悲,坚持嘲讽才是自我表现最高等的形式——而史密斯自己却以光明中的昏暗取代慈悲的说法。我阅读琼斯,他利落地抛弃个人主义——瞧!他仍在阻碍我。我不认为——我是许多伟人思想的战场;但我的角色有如众人垂涎却弱小的国家,任由强国的力量四处席卷。
  “我成熟了,我认为自己现在所经历的都是为了让生命更快乐。更确切地说,我解决了长久盘踞在我心中困扰我生命的问题,虽然这也不算是什么不寻常的成就——因为,之后我仍一样气馁而迷惑。
  “不过,在浅尝后者的思想后,我觉得已经够了。嘿!我说,经验并不值得累积,对于被动的人来说它并不总是愉快的——对主动的人来说,经验则是一堵必须跨越的高墙。因此,我用我刀枪不入的怀疑态度武装自己,断定我的自我教育业已完成。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我尽可能保护自己,不再涉入任何悲剧和宿命的人文思想,但结果是我连剩下的也失去了。我放弃与爱的搏斗,却换来与寂寞的搏斗;放弃与生命的搏斗,却换来与死亡的搏斗。”
  他突然住口以强调此一发现——隔了一会,他打了个呵欠又继续说。
  “我以为,之所以有第二阶段教育的开始,除了因为自我的不足外,也有可能是无法满足于某种不可知的终极目标的缘故,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如果,真有所谓的终极目标存在的话。这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就好像女老师会说,‘我们现在只玩足球。如果你不想参加,那就什么都没得玩……’
  “我能怎么做——能玩的时间是那么短暂!
  “你知道我甚至觉得,连这种建立在虚构不实的团体所能给予的慰藉,都将我们排除在外。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主动拥抱悲观主义,紧抓不放把它当作甜美而优于一切的行为准绳,即使沮丧,也不过如同秋天瑟缩在火炉前的忧郁而已?——我不认为我是那样,我远比前述的要温暖,要有活力,也许太多了点。
  “对我来说,人活在世上并没有所谓的终极目标,他只是在与本能进行一场荒谬而糊里糊涂的搏斗——藉由神圣而伟大的偶然,本能引领我们飞近她的脸庞。她发明各种方式阻止次等种族前进,使剩余的更加有力以满足她更高的——或者,让我们这么说,她更多的乐趣——也许依然出于无意识和偶发的动机。而由于受到天赋启蒙的激励,我们则寻求各种方式去压抑她。在这共和国度,我看见黑人开始与白人融合——目前在欧洲,由于有三四个民族分裂,正面临严重的经济不景气,如果他们能够相互包容,或许就能够拯救危机,促成繁荣。
  “我们创造了一个耶稣基督,他能同等对待受社会排斥的人——而现在,这些人的后代是这块土地的盐巴。假如有人能从中吸取教训,让他来领导我们。”
  “反正,从生命只能学得到一个教训。”葛罗丽亚插嘴,不是刻意唱反调,而是感伤地表示赞同。
  “是什么?”墨瑞尖锐地问。
  “就是生命中没有任何教训可学。”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墨瑞说:
  “年轻的葛罗丽亚,美丽而残酷无情的女士,才初次以哲学的眼光看世界就已经超过我努力追求才获得的领悟,那是安东尼永远达不到的高度,而迪克则永远无法完全了解。”
  从苹果桶发出一阵厌恶的哼声。安东尼因为已逐渐习惯黑暗,于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理查德·卡拉美闪烁的黄眼睛,脸上流露憎恶的神情大声说:
  “你疯了!即使按照你的理论,只要我愿意尝试,也应该可以学到一些经验。”
  “要尝试什么?”墨瑞激烈地大吼,“难道要基于对真理荒唐而无望的追寻,因此尝试去戳穿政治的理想主义?还是日复一日坐在死板的椅子上,脱离现实生活盯着树林中的尖塔塔顶,无止尽地尝试把已知从未知区分而出?或者尝试从现实中撷取一小块,以自己的灵魂美化它、逼近生命难以言传的核心,沉迷在将其转换成文字、图像的纸张和画布?不然就是在研究室穷经皓首,成天在巨大的齿轮堆或实验试管中工作,只为了研究一个细微的真理……”
  “你都试过吗?”
  墨瑞停顿,当他回答时,语气中带有说不出的疲累,沉痛的弦外之音在三人心中回荡,转瞬往上飘升、消逝,如同飞往月亮的透明泡泡。
  “我都没有,”他轻声说,“我生性就容易对那些事感到厌倦——由于我遗传到母性的智慧,如同葛罗丽亚等所有女性与生俱来的天赋——因此我所有的言谈和应对,都在期待从每次的辩论和思索中得到某种普遍真理的启示,然而截至目前为止依然一无所获,而我也从未对此有所贡献,连一点都没有。”
  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隔了一会才分辨出是来自一只巨大的牛所发出的忧伤哀鸣,以及半里远外的珍珠色车前灯移动的光点,原来是一辆隆隆作响的蒸气火车,它一边踉跄前进,发出怪物般的巨响,一边四处喷溅出火花和煤渣,如阵雨般洒在月台上。
  “连一点都没有!”墨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高处飘降到他们的所在,“智慧是多么地脆弱无能,它进步缓慢,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甚至不进反退!智慧只不过是环境的工具,还有人说宇宙是由智慧所建构的——拜托,智能连一台蒸气引擎都做不出来!智慧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把短小的标尺,我们却用它来衡量环境的无限成就。
  “我可以马上引用当下流行的哲思——然而,我们大家都知道,只要五十年的时间,就可以看到现在知识分子所沉迷的思想,届时会如何被全盘推翻和否认,就像基督最后战胜法兰斯(AnatoleFrance)一样——”他踌躇一下,又再补充说,“而我所知道的是——对我而言极端重要,并让我了解它存在的重要性——聪明而可爱的葛罗丽亚生下来就知道的,那就是试图求知却注定没有结果的痛苦和徒劳。
  “这个,我刚刚是从我的教育历程开始说,是不是?然而,你们现在知道,其实我几乎什么都没学到,甚至连对自我的认识也相当少。如果我真的有学到什么,那我死后应该把嘴闭紧以捍卫我的笔——最有智慧的人都是这样——噢,自从他们历经某种特定的失败后——顺道一提,是某种奇怪而可笑的失败。通常是一些持怀疑论者,他们自以为相当有远见,就像在座的你我。在你们睡着之前,我用一个晚祷者的故事来介绍他们。
  “从前从前,世界上所有人类伟大的心灵和天才只相信一件事——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事好相信的。然而只要一想到,也许就在他们死后几年之内,就会有许多崇拜者、思想体系和预言,将会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借题发挥,就令他们感到相当厌倦,于是便彼此约定:
  “‘让我们团结起来,合写一本伟大的书,让它流传万世去嘲弄那些容易轻信的人类。我们去劝诱那比较好色的诗人,请他们赞美肉体享乐的欢愉,再说服一些粗野的新闻记者,报导一些名人的偷情丑闻,并将现行所有描述妻子的荒唐老故事都搜集齐全,再挑选那些还在世最犀利的讽刺作家,搜集人类所有膜拜的神明,独尊其中一个,让他成为最伟大的神明,却也是最脆弱的凡人,并将永远成为全世界的笑柄——我们会将他塑造成为所有笑话、虚荣和愤怒的根源,并耽溺于自己的享乐,然后人们阅读我们的书并沉思默想,世界上没有比这件事更荒谬的了。
  “‘最后,我们要注意让这本书所拥有的文体优美的无懈可击,那么它就会流芳百世,作为我们彻底怀疑主义和伟大讽刺的见证。’
  “于是那些人就这么做,然后死去了。
  “然而这本书仍继续留存,由于它的体例是如此优美,其内容的想象力是如此惊世骇俗,为集结那些伟大心灵和天才的心血结晶之作。在当时这些人疏忽了要为书取名,不过在他们死后,它便以圣经闻名于世。”
  当他总结以后,并没有得到任何评论。夜晚空气中某种潮湿的倦怠似乎已将四人蛊惑。
  “如同我先前所说,我从自己的教育历程开始讲起,但现在我的酒意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而夜晚也即将过尽,很快地尘世的喧嚣就会开始占领每个地方,树林、房屋和车站后方的两栋小仓库,只消数小时,大地就会开始它一天的活动——这个,”他以微笑作结,“感谢上帝我们都能够得到永恒的安息,并了解世界在我们离开之后会变得更好。”
  一阵微风吹来,从天际捎来生命微弱的游丝。
  “你的议论越来越漫无重点,也没有结论,”安东尼困倦地说,“你说你期待启示的奇迹发生,而你用的方法,是投入自己最光辉灿烂和最有创造力的部分创造一个布景,以为这样应该就能引来理想中的座谈会。其中,葛罗丽亚以睡着来实践她深具远见的超脱——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已设法集中她的重量,压在我虚弱的身体。”
  “我让你觉得无聊吗?”墨瑞问,带着几分认真之意往下看。
  “不,只是你让我们失望。你射出了许多箭,但究竟命中了几只鸟呢?”
  “我把鸟留给迪克,”墨瑞急促地说,“我的话是一派胡言,各段间破碎而不相关。”
  “你不要把我扯进来,”迪克喃喃说,“我的心早就被各种物质享受所占满。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这比去担心我的工作,或到底我们有多微不足道,要有吸引力多了。”
  面东的河面上,晨曦的天光已逐渐泛白,邻近的树林也间歇响起吱吱叫声。
  “还差一刻就五点了,”迪克叹息,“大概还要再等一个小时。看!这两个已经昏迷了。”他指着眼皮已沉沉下垂的安东尼。“沉睡中的帕奇一家——”
  然而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尽管周遭的虫鸣鸟叫声越发响亮,迪克的头最终也向前倾垂,点了两次、三次……
  只有墨瑞·诺柏仍保持清醒。他坐在车棚上,睁大双眼,疲惫却热切地定定看着远方破晓的发光点。他质疑思想的不切实际,质疑生命的光辉逐渐黯淡,质疑自己日益耽溺于小小的感官纵乐,此一癖好贪婪地潜入他的生命,有如老鼠进驻一栋坍颓的房屋。现在的他对谁都不亏欠——星期一早晨,他投入工作,接着,有个出色的女孩仰赖他来负担她的一生;这才最接近他心中真正的想往。天空逐渐泛白,在这奇异的明亮中,他以自己脆弱无力的心智所进行的任何思考,似乎都成了一种放肆的亵渎。
  太阳出来了,放射出巨大的光和热;而一群如蜂群飞翔的芸芸众生,强有力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引擎喷出墨黑的浓烟,和一句清脆利落的“都上车了”以及启程的响铃。混乱间,墨瑞望见从牛奶车往外张望的好奇眼神正盯着他看,听见葛罗丽亚和安东尼急躁地争辩,是否他该随她一起进城——然后又是一阵吵杂,她离开了,留下三个脸色苍白有如幽灵的男人呆立在月台上。是时有一位肮脏的运煤工人,乘着货车沿路而来,在这夏日的清晨中嘶哑地欢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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