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29章

  “你真的要把我搞疯了!他又没有要来抓我们,不是吗?”
  “等到他采取行动,一切就太晚了。”安东尼成功地反击。
  她的回答是讽刺的,几近受伤的。
  “这有什么,反正这个老东西也跑不到时速三十五的。”
  “它不老。”
  “它只是精神不老。”
  那天下午,这辆车加入洗衣袋和葛罗丽亚的胃口,成为他们争论的三大项目。他警告她留心经过铁轨;他提醒她有其他车辆接近;最后,在行经拉奇蒙特和黑麦镇之间,他坚持要换人驾驶,感觉受到侮辱而气愤的葛罗丽亚坐在驾驶座旁,沉默不语。
  然而,也就是因为她恼怒的沉默,才让灰屋从抽象的梦想得以在现实成形。就在过了黑麦镇不远,他沮丧地投降再度交出驾驶权。他无声地哀求她,而葛罗丽亚因为心情好转,答应他会更小心开车。然而,因为前方有一辆粗鲁的街车一直毫无感觉地挡住他们的路,葛罗丽亚于是从主道路闪避到支线——接下来的下午,她就再也无法找到回波士特路(PostRoad)的途径。当这条路走到寇斯寇柏镇五里左右,街景已经完全没有波士特路的样子,路面变成碎石路,接着变得泥泞——此外,路径变窄了,两旁被枫树围绕,树叶筛过西沉的阳光,在长长的草地上进行一场没有止尽的光影实验。
  “我们迷路了。”安东尼抱怨。
  “有路标了!”
  “马利塔——五里。马利塔是哪里?”
  “从来没听过,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走下去,这里没办法回转,或许下去会有地方绕回波士特路。”
  越走下去,车痕就越深,路面还有石头浮现,迎面而来三间农舍,又被抛在车后,前方出现一个城镇,阴暗模糊的屋顶成群围绕着一个白色高耸的尖塔。
  而葛罗丽亚则在两条叉路前迟疑,因为太晚做决定,而撞上消防栓,车子的变速器猛然脱落解体。
  当马利塔的房地产业者带他们参观灰屋时,天色已经暗了。他们碰巧在村子西边发现它,静静矗立在暖蓝色如斗篷的天空下,以星星为纽扣。这栋房子年代久远,当养猫的女人或许仍被视为女巫之时,当保罗·瑞维尔在波士顿预科学校采取错误的强硬手段,发起商业人士抗议之时,当祖先光荣地成群弃守华盛顿之时,灰屋就已存在。因为当时房子建筑在脆弱的地基上,因此曾经过数度翻修,新近还粉刷过,增建了厨房和屋侧的阳台——不过,由于某个快活的傻瓜在厨房加盖了红锡铁屋顶,因此仍遗留了相当明显的殖民风格。
  “你们怎么会来马利塔呢?”房地产经纪人问,一面介绍四个宽敞而通风的卧室。刚开始他还误以为两人是表兄妹关系。
  “我们车子故障了,”葛罗丽亚解释,“我撞到一个消防栓,然后我们自己把车推到汽车修理厂,在那里看到你们的标志。”
  经纪人点点头,无法理解这种自发性的巧合。对他而言,有些事没有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考虑就做决定,是有点不太道德的。
  当晚他们就签了租约,坐着经纪人的车,开心地回到那昏睡而看似快要倒塌的马利塔旅馆,它是一个乡间酒店,因为实在太过破烂,以至于根本没有机会营造因放浪不道德而产生的欢愉。直到深夜,两人都还兴奋得无法入睡,在床上计划将来要做的事。安东尼要以惊人的步调继续做他的历史研究,来讨他愤世嫉俗的祖父欢心……等到车子修好,他们可以尽情在这乡间探索,加入离此最近“真正高级的”俱乐部,然后当安东尼写作的时候,葛罗丽亚就可以在那里打打“高尔夫”或做点“其他消遣”。当然,这是安东尼的想法——葛罗丽亚确定自己想要的是阅读、做梦,和享受由某个内地来如天使般的女仆所准备的西红柿三明治和柠檬水。当安东尼写作的休息时间,他会过来亲吻慵懒躺在吊床上的她——吊床,哇!新生的梦想正以想象的节奏谱写旋律,伴随着流动的风,阳光在盛开的麦田追逐着光影的波澜起伏,或尘土飞扬的路面被夏日沉静的雨水淋湿,产生斑驳而深浅不一的颜色……
  还有访客——在这一点上两人争论很久,他们都试图表现超乎平常的成熟和远见。安东尼主张至少隔两星期就要有客人来访“以作为一种调剂”,于此引发了一场牵扯不清而极端感伤的对话,讨论到是否安东尼认为葛罗丽亚改变得还不够多,虽然安东尼一再保证他不这么想,但她仍一味地不信任他……最终,对话又落入永恒的单音:“什么时候?噢,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要做?”
  “这个,我们可以养一只狗。”安东尼提议。
  “我不要狗,我想要一只小猫。”她如数家珍般热切地回顾自己以前养猫的历史、习惯和品味,安东尼推想,这只猫的个性必定很糟,既没有个人魅力,也不具备一颗忠实的心。
  接着他们便睡了,在黎明前一小时醒来,用惺忪的睡眼,看着灰屋闪耀着幽暗的微光。
  葛罗丽亚的灵魂
  那年秋天,灰屋迎接他们的到来,由于两人被一时的感伤冲昏头,而错估了屋龄的老迈。尽管,生活里洗衣袋的问题、葛罗丽亚的饮食习惯、安东尼的犹豫不决和他妄想的“焦虑”问题都继续存在,然而,期间也有不少出乎意料的静好时光。他们会亲密地坐在阳台上,等待月光依序照耀银色的农田、跳跃过浓密的树林,而后在他们的脚上翻腾着闪亮的波纹。在这样的一个月夜里,葛罗丽亚的脸色泛着记忆里的苍白,只要少许的努力,两人便能避开习惯所造成的隔阂,在对方身上重新发现那已失落的六月曾有过的爱情浓度。
  一天晚上,她的头枕在他的心上,手上的烟发出丁点大的火光,余烟袅袅穿过笼罩在床上的黑暗,她第一次片段性地谈起那些曾短暂为她的美貌着迷的男人们。
  “你曾经想起他们吗?”他问她。
  “偶尔会——当有什么事情发生,刚好让我回想起某个特定的人。”
  “你会想起什么——他们的吻?”
  “各种事情都有……男人跟女人很不一样。”
  “哪方面不一样?”
  “嗯,全部吧——很难用言语说的清楚。有些在这个或那个领域已经享有稳定成就的男人,他们在面对我的时候,会表现出惊人的不一致。粗暴的男人会变得温柔,粗心大意的男人表现出令人讶异的忠实和可爱,而通常正直高尚的男人什么态度都有,就是没有正直和高尚。”
  “例如?”
  “这个,比如说有个从康乃尔来的男孩,名字叫做波西·沃寇特,他在大学里被当成英雄,是个优秀的运动员,还曾在一场火灾或类似的灾难救出许多人。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他在某个危险地方完全是个无知的笨蛋。”
  “哪方面?”
  “他似乎还存有一种几近天真无知的观念,认为一定有一个女人‘生来就注定要当他的妻子’,从以前我就碰过好多次有这种观念的人,每次都让我愤怒。他理想中的女孩,是那种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接吻,喜欢裁缝和恋家,全心全意为丈夫而活的人。我可以跟你赌我的帽子,假如他真的娶到一个白痴,整天坐在家里笨到跟他在一起,那他准会把她撇在一边,再找个跑得比较快的女人。”
  “我为他的妻子感到悲哀。”
  “我不会。你想想,是什么样的笨女人,才会笨到没有了解这一点就嫁给他。他所有对于女人的尊崇和敬意,都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的刺激与快乐。往好的方面说,他拥有如中世纪的骑士精神一般深沉的情感。”
  “他又是怎么对你的?”
  “这正是我接着要说的。正如我以前告诉你的——我跟你提过吗?——他长得一表人才:大而诚实的棕色眼睛,从他的微笑,可以保证他的心也如纯金一般真诚可靠,那时因为我还少不更事,以为他有所顾忌,因此在某个夜里,当我们结束热泉的一个农场舞会,四处开车兜风时,我狂热地吻了他,我记得那一个星期美妙而令人难忘——繁茂的树林有如绿色的肥皂泡般,遍布满山满谷,雾气从林间升起,十月的清晨如营火般照亮棕色的山头……”
  “你那位充满理想的朋友,对你的举动有什么反应?”安东尼打断她。
  “当他吻我的时候,似乎也开始思考,也许该对自己的理想有所放宽,也就是我并不需要被‘尊敬’,就像他原先想象中对他的梦中情人贝翠斯·费尔费克斯(BeatriceFairfax)一样。”
  “他怎么做?”
  “也没做什么。他才刚要开始时,我就把他推下十六尺高的堤防。”
  “你让他受伤了?”安东尼大笑问。
  “他摔断手臂,扭伤膝盖。他把这件事在热泉大肆宣扬,等他的手伤好了,有个喜欢我,名字叫巴尔利的男人找他单挑,又把他的手打断了。噢,后来的发展真是一团混乱。他威胁要告巴尔利,而巴尔利——他来自乔治亚州——被人目击在镇上买枪,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被妈妈强拉回家,完全不顾我的意愿,所以我再也没机会知道到底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即使我曾在凡德彼特饭店(Vanderbilt)的大厅曾看过巴尔利一次。”
  安东尼笑得乐不可支。
  “真是了不起!我以为自己会因为你跟那么多男人接过吻而生气,可是,我却没有。”
  为此她从床上坐起来。
  “接吻是真的很有趣,但我很确定,那些吻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记——我的意思是指,乱交的污点——即使曾有个男人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他只要一想到我是个公共酒杯,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胆子真大。”
  “我就只是笑笑,告诉他要把我想成是一个爱的酒杯,在众人手中传递,但完全无损于我的价值。”
  “说也奇怪,我完全不在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如果你的所做所为不仅止于接吻,当然,我就会在乎。不过我相信,你是完全对嫉妒免疫的,除非是虚荣心受创。为什么你不在乎我过去做过什么?难道你不会比较喜欢一个完全纯真而没有纪录的我?”
  “这完全视我对你的印象而定。我会跟人接吻,原因不外乎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或月色很美,或甚至我觉得自己有些朦胧的感伤和心情低落等。而这就是全部了——它们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然而,你却都会记得,而且让回忆成为你的噩梦,困扰着你。”
  “你从来没有像吻我一样去吻另一个男人吗?”
  “没有,”她坦率地回答,“就像我告诉过你的,男人会企图尝试——噢,很多事情。任何美丽的女孩都应该有过类似的经验……你知道,”她继续说,“我一点也不在意过去你跟多少女人交往过,只要你们的关系停留在肉体满足的层次,然而,如果你曾经和另一个女人长时间住在一起,甚至曾兴起要和某个女孩结婚的念头,我就不认为自己可以忍受。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两者是相当不同的。你会记住所有亲密的小细节——这些会扼杀了新鲜感,那是爱情中最珍贵的部分。”
  一阵激情涌出,他把她拉到身边躺在枕头上。
  “噢,我最爱的人,”他轻声呼唤,“我仿佛什么事都可以忘记,只记得你的吻。”
  葛罗丽亚以非常柔和的声音说:
  “安东尼,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她口渴了?”
  安东尼突然大笑起来,带着顺从和愉快的表情下了床。
  “我的水里只要再多加一小块冰块,”她追加,“你会不会觉得麻烦?”
  不管何时她要求别人帮忙,总会在句子里加入形容词“小”——让这个忙听起来不那么麻烦,但安东尼听了又再度笑起来——不管她要的是一小块或一大块,他都必须下楼一趟到厨房去……她的声音又穿过大厅尾随而至:“还有一小片饼干,上面再抹一点橘子酱……”
  “唉,不妙了!”安东尼充满激情地赞叹,“她真的很棒,这个女孩!真有一套!”
  “当我们有了小孩,”有一天她说——小孩他们已经决定好,是结婚三年以后的事——“我希望他长得像你。”
  “除了腿以外。”他戏谑地若有所指。
  “对,没错,腿例外,他的腿要像我,不过剩下的全部都可以像你。”
  “我的鼻子?”
  葛罗丽亚有些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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