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16章

  “……可是,”布洛克门咧嘴而笑,“你知道女孩子就是这样。”
  三位年轻人一致点头;布洛克门漫不经心地看着安东尼,以批评的眼光望向天花板,然后逐步往下。他的举动透露两种讯息,一种有如中西部农民正在欣赏他的小麦收成,另一种则像演员想知道自己是否被注意——这是所有优秀美国人在公众场合都会有的表现。当布洛克门结束他的视察后,便迅速转向面前那三位沉默的男士,决定展开致命的攻击,务求一击中的。
  “你们是大学同学?……念哈佛,对吧。我知道普林斯顿打败了你们学校的曲棍球校队。”
  这个运气不好的男人,他的话又引起另一阵沉默。这些人离开学校已经三年,而且他们只关心足球比赛的战况。在这次的出击失败后,不论布洛克门先生是否已感受到自身处于一种敌意冷场的氛围已不重要,因为——
  葛罗丽亚到了,慕瑞儿到了,拉凯尔到了。在葛罗丽亚匆促简短的一声“嗨,大家好”的寒暄及那两位的附和后,她们三人便迅速消失在化妆室门后。
  隔了一会,慕瑞儿出现了,她以精心设计的半裸之姿慢慢爬向他们。这次她又展现自己的独特品味:她乌黑的头发整个往后梳得油光水滑;眼睛周围则刻意描深;全身散发强烈而持久的香水味。她使出全力把自己打扮成神话中的水妖,用普通话说,是“荡妇”——专门钓男人和甩男人,本质上是个明目张胆却又冷血的爱情玩家。在她耗尽心血的企图里,有某种东西让墨瑞第一眼看她时被打动了——大臀部女人与黑豹般柔软弹性的结合!在他们等待葛罗丽亚的三分钟内,当然出于礼貌性的假设,也等拉凯尔,墨瑞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会别过头去,垂下眼睫毛,咬着下嘴唇,极尽所能地扭捏作态,并把手放在臀部上,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说:
  “这么美的爵士乐你听过吗?只要旋律响起,我的肩膀就开始不乖了。”
  布洛克门先生殷勤地鼓掌。
  “你应该登台表演的。”
  “我很愿意!”慕瑞儿大叫,“到时候你会支持我吗?”
  当慕瑞儿转向墨瑞时,她已收起那些小动作,变得端庄起来。她问起墨瑞今年“看过了”什么,墨瑞揣测她要问的是戏剧演出,于是他们便热烈而高兴地交流了不少剧名:
  慕瑞儿:你有看过《我心依旧》吗?
  墨瑞:没有。
  慕瑞儿:(热切地)这出戏很棒!你会想看的。
  墨瑞:你看过《搭帐棚的人,欧玛》吗?
  慕瑞儿:没有,但听说它的评价不错,我蛮想去看的。那《美女与工人》呢?
  墨瑞:(期待地)这我看过。
  慕瑞儿:我觉得它不怎么好,简直就是垃圾。
  墨瑞:(黯淡地)是的,你说的对。
  慕瑞儿:不过我昨天晚上去看了《法中情》,感觉还不错。你看了《小小咖啡馆》吗?……
  对话就以这个形式继续下去,直到他们把所知的剧名说完为止。在这当中,迪克只好面对布洛克门先生,决心从这个没指望的负担尽量萃取出“黄金”。
  “我听说,每一部新小说在出版上市时,版权就会卖给电影公司。”
  “事实的确如此,当然对电影来说,最重要的是故事性要够强。”
  “我想也是。”
  “有太多小说的内容充斥着对话和心理描写。当然这种对我们公司来说就没什么价值可言,它们不太可能在银幕上创造出什么吸引力。”
  “也就是说你首先看的是情节。”理查德眼神发亮地说。
  “当然,情节是最先要考虑的——”他中断对话,扬起他的视线。布洛克门的动作产生了连锁效果,其他人也都感受到这警告性的一指而暂停下来,葛罗丽亚现身了,她随着拉凯尔从化妆室里徐徐走出。
  接下来在晚餐的过程中,还发生一件事是,约瑟夫·布洛克门都不下场跳舞,只坐在座位上,带着一种长辈容忍晚辈的无聊表情看着舞池。布洛克门是个有威严而自负的人,他出生于慕尼黑,在美国的事业是从一个巡回马戏团的卖花生小贩做起。十八岁,他担任余兴节目的宣传人员;接着,成为该表演的经纪人,然后过没多久,他就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二流歌舞剧团。就在电影事业逐步脱离新奇的阶段、发展为一个有前途的产业时,二十六岁有企图心也有钱的他,仗着自己在流行娱乐的专业经验,实践了自己的赚钱野心。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电影工业滋养着他的成长,如滚雪球般,它吸引更多有财力的人投入其中,还有更丰富的想象力和务实的理念……现在布洛克门坐在这里,默想这位传说中的葛罗丽亚,她曾让年轻的斯图亚特·哈尔康离开纽约回到帕萨迪纳——他看着她,然后意识到葛罗丽亚随时可能停下舞步,回来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他希望她可以快一点,牡蛎已经上桌有一小段时间了。
  此时,被分派坐在葛罗丽亚左手边的安东尼,正与她共舞,活动范围总不出舞池的四分之一,这是一种对女孩的殷勤表现,同时对其他雄性动物发出警告说,“臭小子,别想靠近!”刻意让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嗯,”安东尼开口,审视着她,“你今——晚看起来真美。”
  她的眼穿过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半尺距离,看着他的眼。
  “谢谢你——安东尼。”
  “事实上,你的美令人不敢逼视。”他补充。这次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也很迷人。”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笑一笑,“我们的确很合得来。”
  “经常是这样,没错啊?”对于他的意见她都可以很快抓到重点,就像反应任何与她有关的事一样,无论它们多么隐而不显。
  他压低声音,这次说话的语气中已没有任何一丝玩笑的意味。
  “你觉得牧师会赞成教宗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是我听过最暧昧的恭维了。”
  “或许我还可以多说一些陈腔滥调。”
  “嗯,我不会放任你去扭曲自己的。看看慕瑞儿!就在我们旁边。”
  他往自己的肩膀望去,看见慕瑞儿正把她鲜艳的脸颊靠在墨瑞·诺柏的外衣翻领,而她上过粉的左臂则明目张胆地勾着他的头,让人不免纳闷她为什么不干脆直接用手抓住他的后颈。她的眼睛朝着天花板的方向,不停而夸张地前后转动;她一边摆动臀部跳舞,嘴里仍一边低声轻哼,这个举动刚开始会令人误会,以为她正把歌曲翻译成某种外语,再来则会恍然大悟,原来慕瑞儿只是用自己仅知的几个字——也就是曲名——重复填满每个音节:
  “他是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男人专门捡——破烂,
  捡——破烂,捡,捡,捡,
  捡——破烂,捡,捡。”
  ——就这么唱着,越唱越奇怪,越像某种野蛮民族的方言。当慕瑞儿注意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时,她只回应给他们一抹朦胧的微笑,和半睁半闭的醉眼流波,暗示音乐已进入了她的灵魂,催眠她进入一种狂喜而近乎极限的恍惚状态。
  音乐终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那个独自坐在位子上的尊贵人士起身迎接,他的微笑是如此地逢迎,以至于仿佛像是伸出手来,向他们道贺表演非常精彩一样。
  “布洛克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傻,从来就不跳舞!我想他的脚一定是木头做的。”葛罗丽亚大声对其他人说。三位年轻男士对她说话这么直接感到惊愕,而布洛克门的脸部肌肉则明显抽搐。
  这件事透露出布洛克门和葛罗丽亚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她毫不在意地拿他的名字玩双关语。一开始是“碉堡”,再来,则是更毒舌的“傻瓜”。布洛克门好几次用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暗示,提醒她正在玩弄他的姓,虽然她试图听从他的话——却仍无意中说溜了嘴,在满带忏悔地用笑声带过之后,仍然回到原点叫他“傻瓜”。
  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而不体贴他人的行为。
  “我担心布洛克门先生会认为,我们这一群人过于轻佻。”慕瑞儿叹息着,一边朝他挥舞着手上吃剩的牡蛎。
  “他看起来的确有那个意思,”拉凯尔自言自语。安东尼试图回想之前她曾说过什么,却徒劳无功。这是她第一次发言。
  布洛克门先生突然咳嗽一声,用宏亮的音调说:
  “正好相反。当男人说话的时候,他纯粹只遵循传统而行,最好的情况是,他的身后会有几千年在支持他。然而,女人却不一样,她扮演的则是为后代子孙代言的角色。”
  在这段语惊四座的发言后,接下来便是尴尬的沉默,此时安东尼突然被嘴里的牡蛎呛到,慌忙拿起餐巾往脸上擦。拉凯尔和慕瑞儿略为吃惊地微笑,迪克与墨瑞也接着加入,两人都涨红了脸,明显地正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猛地爆笑出来。
  “——我的天啊!”安东尼暗想,“这不是他一部电影的文案吗?这个人居然把它背起来了!”
  只有葛罗丽亚一个人闷不作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布洛克门先生,眼里流露出责难的神色。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啊?”
  布洛克门迟疑地回望她,不确定她说这话的动机。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露出一种温和但明显带有容忍意味的笑容,如一个知识分子置身在不懂事且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当中会有的神情。
  厨房里送出了汤——然而就在同时,乐团的指挥也走出吧台,离开醉人的金黄色啤酒走向乐团,因此他们便在一首民谣(家中一切如常,除了老婆不在)的演奏中,等待汤的温度变凉。
  然后香槟也上桌了——让宴会加入了更多欢娱的成分。除了理查德·卡拉美之外,男人们都开怀畅饮;葛罗丽亚和慕瑞儿也各浅尝了一杯;拉凯尔·杰瑞尔则滴酒不沾。他们除了华尔兹以外什么舞都跳——只有葛罗丽亚没有。她似乎一下子就感到疲倦,宁可坐在位子上抽烟,她的眼神时而慵懒,时而热烈,端视她是在听布洛克门说话,还是在舞池中看到一个美丽女人而定。有好几次安东尼都很纳闷,究竟布洛克门跟她说了什么,他的嘴来回咀嚼着一根雪茄,肢体动作变得相当激烈。
  十点的时候,葛罗丽亚和安东尼共舞。一当他们避开桌子那边的人的耳目时,葛罗丽亚便低声说:
  “慢慢跳到门那边,我想下楼到药房去。”
  安东尼顺从她的意思,引导她穿过人群朝向指定的方向;到了大厅她暂时离开他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斗篷。
  “我想找一点口香糖来吃,”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自我解嘲的抱歉,“这一次你一定猜不到理由,我现在很想啃指甲,如果没有口香糖的话,我可能真的会那样做。”她叹了一口气,当步入无人的电梯后又继续说:“白天一整天我都在啃指甲,你知道,我有一点焦虑。至于那些双关语我很抱歉,因为那真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些字自己自动排好了顺序,葛罗丽亚·吉尔伯特,你真是个饶舌的女人。”
  到了地面层,他们孩子气地避开饭店的糖果店,从宽广的前梯出门,步行走了好几个曲折的走廊,在中央车站发现一间药房。在她专注而仔细地逛了香水柜之后,才买了口香糖。基于一种彼此不须言明的内在冲动,他们手挽着手在街头漫步,并非往来时的方向回去,而是走到第四十三街。
  接近融雪季节的夜晚是充满生命力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阵阵微风沿着人行道轻轻吹拂,让安东尼产生一种幻觉,以为开满风信子的春天已经降临。而暗蓝的天空则以流动的空气温柔地爱抚他们的全身,有如季节的变换所带来的舒缓,把两人从原先紧张而难以呼吸的氛围解放出来。在夜的沉静中,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车行来往的声音和排水沟里流动的水声,听起来仿佛是他们刚跳过的那支舞曲的延续,安东尼相信他们两颗心都感受到夜的美丽,他说话的语气带着某种屏息而充满渴望的期待。
  “我们搭出租车去逛一下吧!”他提议,但眼睛避开她。
  噢,葛罗丽亚,我的葛罗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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