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吉尔伯特太太堆满笑容说,她现在又回复本来的样子,“把外套脱下来。”迪克担心她又会对他灵魂的年龄发表评论,然而却也因此忘了去担心要以一个小说家的良知,继续审视眼前的这两位年轻女子。
慕瑞儿·肯恩是来自东奥兰治市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她身材娇小却不瘦,体型介于丰满和肥胖之间,发色乌黑,发型经过精心打理,再加上她美丽如牛的大眼睛,以及过红的嘴唇,整体组合起来,神似一个当红的电影女星缪斯·巴拉。人们经常说她是个“吸血鬼”,她也这么深信着。她满怀希望地揣想别人会对她心存畏惧,也尽全力在所有场合营造一种危险的印象,若人们的想象力够丰富,应该可以看得见她的红旗,她总是带在身边热烈而迫切地挥舞着——而悲惨的是,它根本没产生什么特别的效用。同时,她不余遗力地追求流行:她知道每一首最新流行的歌——当任何一首旋律由留声机播放而出时,她就会一跃而起、前后摆动肩头、手指劈啪作响打拍子,若是在没有音乐的时候,她便用嘴哼唱曲调作为伴奏。
她说话也很跟得上流行“我不在乎”,会被她说成“我才不鸟呢”。——然后又强调:“可是只要一听到音乐,我就管不住我的脚,噢,宝贝!”
她的指甲留得太长,又过份矫饰,染成不自然如高烧不退的粉红色;她的衣服太紧、太时髦、太鲜艳;她的眼睛太淘气;她的微笑太做作;她几乎从头到脚都过分地强调自己而令人觉得可悲。
另一个女孩则个性明显地较为纤细。她是个打扮精致的犹太人,有一头黑发和可爱如牛乳般的白皮肤。她看起来似乎相当羞涩而内敛,这两种特质却突显了她身上散发的柔美魅力。她的家人是美国新教圣公会教徒,在第五街拥有三家贩卖时髦妇女用品的商店,住的地方是位于河畔大道的一栋豪华公寓。经过一段时间后,迪克发现她似乎处处在模仿葛罗丽亚——他很纳闷为什么人们老选择无法模仿的人去模仿。
“我们刚碰到一件很爆笑的事!”慕瑞儿热切地高声说,“在公交车上有一个疯女人在我们后面,她真的完完全全是个神经病!她不停地自说自话,说要对某人做某事,我简直被吓呆了,可是葛罗丽亚就是不肯下车。”
吉尔伯特太太张嘴,适时表现她的怯意。
“真的吗?”
“噢,她真的疯了,不过该担心的是,还好她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天啊!真讨厌!后来有个男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说她的长相应该去盲人疗养院当夜间看护,我们听了很自然大笑起来,那个人分明是想钓我们。”
此时,葛罗丽亚自房间出现,每个人的目光都一致转向她。那两个女孩立刻退入阴暗的背景,再也没有人查觉她们的存在,也不会想起她们。
“我们刚刚都在谈你的事,”迪克迅速说,“——你母亲和我。”
“是吗?”葛罗丽亚说。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慕瑞儿转向迪克。
“听说你是个伟大的作家?”
“我的确是作家。”他坦承,温驯如一只羊。
“我总想,”慕瑞儿诚挚地说,“如果我有时间把我所有的经历都写下来,那么这将会是一本很棒的书。”
拉凯尔报以同情地咯咯笑;理查德·卡拉美则几乎对她肃然起敬,慕瑞儿又继续说:
“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坐得住拿起笔来写。噢,讲到诗!我的老天,要我押韵我连两行都想不出来。管它的,我才不鸟呢!”
理查德·卡拉美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大笑出来,葛罗丽亚则不停嚼口香糖,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吉尔伯特太太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
“但你知道,”她的口气像在说明一个宇宙通用的定理,“你并不是个老灵魂——像理查德那样。”
这位老灵魂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终于来了。
正当她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说时,葛罗丽亚突然向大家宣布:
“我想办一个派对。”
“哇,我可以来吗?”慕瑞儿冒失地大声问道。
“吃晚餐,邀请七个人:慕瑞儿、拉凯尔和我,和你迪克,还有安东尼,及那个叫诺柏的男人——我蛮喜欢他的——跟布洛克门。”
慕瑞儿和拉凯尔热烈响应,吉尔伯特太太眨眼微笑,在这个轻松时刻,迪克突兀地发问:
“谁是布洛克门,葛罗丽亚?”
葛罗丽亚察觉他的语气隐约带有敌意,转身看他。
“你说约瑟夫·布洛克门?他在从事电影工作,是‘卓越影业’公司的副总裁,他跟我父亲有很多生意上的往来。”
“噢!”
“嗯,你们都会来吗?”
是的,他们都会来参加,就约在这个星期。迪克起身告辞,调整帽子、外套和围巾,脸上挂着社交性的微笑。
“拜拜,”慕瑞儿说,开心地对他挥手,“有时间打电话给我。”
理查德·卡拉美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欧齐非骑士的悲惨结局
时间是星期一,安东尼带嘉洛汀·柏克到艺术餐厅去吃午饭——之后,他们回到安东尼的公寓,他拉出一个活动小餐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酒,选出苦艾和琴酒作为提神的饮料。
嘉洛汀·柏克,盖斯酒馆的女招待,他因为纯消遣而跟她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安东尼喜欢她是因为她要的不多,前不久的夏天,他才历经一件悲惨的事,一个女孩和他交往到接吻超过六次以后,便开始期待他的求婚,以至于安东尼现在对于跟自己同社会阶层的女孩都心怀恐惧,要挑剔她们的不完美实在是太容易了:如身材的缺点,或笼统来说欠缺一种个性上的纤细特质——然而,要对待一个在酒馆工作的女招待,用的则是另一种标准。人或许可以容忍某些特质出现在自己亲近的仆人身上,但若同社会阶层的点头之交有类似行为,则会被视为不可原谅之事。
嘉洛汀蜷缩在长沙发的一角,斜眼看着安东尼。
“你一天到晚都在喝酒,对不对?”她突然开口。
“怎么了,我以为这很正常。”安东尼有些惊讶地回答,“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有时我去参加派对——你知道,大概一个星期一次,但我都只喝两三杯酒。你和你的朋友则是一天到晚都喝,我觉得你这样是在糟蹋自己的健康。”
安东尼有点被感动了。
“噢,你这么贴心会关心我!”
“是啊,没错。”
“我并没有常常这样喝,”他澄清,“上个月我有三个礼拜一滴酒也没沾,而且我一星期里喝得比较多的也真的只有一次。”
“可是你每天都有理由喝,而你现在才不过二十五岁。难道你对未来没有任何野心吗?你没想过四十岁时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诚心诚意相信自己不会活到那时候。”
她的舌头在齿间打转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疯——了!”她说这句话的同时安东尼正在调一杯新的鸡尾酒,接着她问:“你和亚当·帕奇有亲戚关系吗?”
“是的,他是我的祖父。”
“真的?”她明显地兴奋起来。
“千真万确。”
“那可真有意思,我爸以前在他那里工作。”
“他是个古怪的老人。”
“他人好不好?”她问。
“这个,在私生活方面,他几乎没有让人非议之处。”
“跟我谈谈他的事。”
“这个,”安东尼回想,“……他满脸皱纹,头上剩下的几根灰发不论什么时候看,都好像有风在里面吹。他是个非常重视道德的人。”
“他做了很多好事。”嘉洛汀认真地表示。
“听你在胡说!”安东尼嘲弄地说,“他是只假道学的驴子——一个胆小鬼。”
她的心思偏离了正在谈论的话题。
“为什么你不跟他一起住?”
“那我干脆去住卫的牧师公馆好了。”
“你疯——了!”
嘉洛汀再一次用舌头发出清脆的声响表示她不赞同。安东尼忖度,这个没有固定男人的女孩心中的道德底线在哪里——如果当无情的大浪将她对老帕奇的尊敬如同沙滩一样被冲走时,她的道德意识还剩下多少?
“你恨他吗?”
“我也想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你永远不会喜欢上那些为你着想的人。”
“那他恨你吗?”
“我亲爱的嘉洛汀,”安东尼抗议了,开玩笑地对她皱了皱眉,“再多喝一杯吧。他讨厌我,假如我抽根烟,他就会进来房间到处闻。他是个卫道人士,呆板无聊的人,甚至某部分可以说是伪善的。如果我没有喝一点酒,我大概不会跟你说这些,不过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嘉洛汀的兴致仍然很高。她把杯子拿在手中,一口未尝,看着安东尼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敬畏之色。
“你说伪善是什么意思?”
“这个,”安东尼不耐烦地说,“也许他不是这种人,但他不喜欢我喜欢的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他是很无趣的。”
“嗯。”她的好奇心似乎终于得到满足。她后仰埋进沙发里,啜饮手中的鸡尾酒。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她若有所思地评论,“是不是每个想跟你结婚的人都是因为你的祖父很有钱?”
“并没有——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该责备他们。而且,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打算要结婚。”
她不表赞同。
“将来你一定会坠入情网,噢,你一定会——我知道。”她肯定地点头。
“过度自信是很不智的,欧齐非骑士就是因此而毁灭。”
“他是谁?”
“是我伟大的心灵所创造的产物,他是其中一个,角色是骑士。”
“你——真的——疯了!”她兴奋地咕哝着,笨手笨脚地试图跨越她与安东尼之间的心灵鸿沟,潜意识里她认为这么做可以缩减与对方的距离,将她带往这位用想象力模糊她平时认知范围的人。
“噢,这样不行!”安东尼提出反对,“噢,这不可以,嘉洛汀,你不可以玩精神病医生对病人的游戏来看待骑士,假如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了解他,我不会让他登场,而且,如果因此损及了他的名誉,我也会觉得很不安。”
“我想,我可以理解所有说得出道理来的事。”嘉洛汀试探性地回答。
“骑士的情况是,他的一生有可能经历各式各样有趣的事件。”
“嗯?”
“就是因为他的结局过早来临,我才会想到他,在我们的谈话中提起他。我痛恨先从骑士的结局开始介绍他,但无奈的是,骑士的一生也跟真实世界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
美丽与毁灭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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