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第68章

  女孩们一阵风似地冲到阳台上,放开喉咙大声喊叫,想要压过那些喧闹声。
  “喂,查利!查利!往上看!”
  “到尼斯后来个电报!”
  “查利!他没看到我。”
  一个女孩突然撩起裙子,把她粉红色的内衣猛地拽下来,撕扯成一面旗子模样,伸出去拼命挥舞着,并尖叫:“本!本!”当汤米和尼科尔离开房间,那面旗子仍在蓝天下飘扬。哦,说说看,你能看到你难以忘怀的肌肤的温柔的颜色吗?——这时在军舰后甲板上升起一面星条旗,与旅馆的那面旗子遥相辉映。
  他们在蒙特卡洛的一家新开张的海滩游乐场吃了饭……后来,他们又到博略①游泳。月光下,浴场像是一座露天洞穴。粼粼的水面四周,仿佛围着一圈惨白色的鹅卵石。这儿面向摩纳哥②和朦朦胧胧的芒通③。她乐意他把她带到这儿来欣赏东部景色,领略另一种海风和另一片海水,犹如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一样,一切都是新鲜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是,她稳稳当当地横躺在他马鞍似的脊背上,仿佛他把她从大马士革④抢了出来,他们一同策马来到蒙古平原。迪克教导她的一切渐渐地消失了,她甚至更接近于原来的她了。她是她身边世界充满刀光剑影的生活的一个缩影。皎洁的月光,缠绵的爱情,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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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地名。
  ②欧洲的一个小公国,位于法国东南,南临地中海。
  ③法国地名。
  ④叙利亚首都。
  他们一起醒来时,发现月亮已经落下,空气清凉。她撑起身子问几点了,汤米回答说大概是三点。
  “那我该回去了。”
  “我以为我们要在蒙特卡洛过夜呢。”
  “不了。家里还有家庭教师和孩子。天亮前我得回家。”
  “随你便。”
  他们在水里泡了一会,他见她有些打颤,便赶紧用毛巾揉擦她的身子。他们钻进汽车时,头发仍是潮潮的,皮肤湿润光洁,他们不愿回家。他们处在一片光亮中,汤米亲吻她时,她觉得他十分迷恋她白皙的面颊、雪白的牙齿、凉爽的脑门及抚摸着他的手。她仍然受到迪克影响,期待对问题做出解释和澄清,但毫无结果。她睡眼朦胧,又志得意满地确信,没有谁能得到答案,随后便歪倒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来。当她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起了变化时,才明白汽车正爬坡朝黛安娜别墅驶去。在门口,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与他吻别。她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已有所变化,花园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陌生,然而回到家里,她还是感到高兴。这一天过得断断续续,尽管心满意足,但她尚不习惯这种紧张的节奏。
  09
  次日下午四点,一辆从车站来的出租车停在门口,迪克下了车。尼科尔顿时惊慌起来,她从阳台上跑去迎接他,为了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不由得气急起来。
  “车放哪儿了?”她问。
  “我把它留在了阿尔勒①。我不想再开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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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地名。
  “看你的便条,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不凑巧,刮风下雨了。”
  “玩得高兴吗?”
  “跟那些想摆脱事务的人一样高兴。我把萝丝玛丽带到阿维尼翁①,在那儿把她送上火车。”他们一起走向阳台,他把包放下来,“我没在便条上告诉你,因为我恐怕你会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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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沃克吕兹省首府。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尼科尔此时对自己更自信了些。
  “我想知道她是否有什么建议——唯一的办法是单独去见她。”
  “她有没有——提建议?”
  “萝丝玛丽还没有长大,”他回答,“这样也许更好。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连脸部肌肉都抖动起来。
  “我昨晚去跳舞了——和汤米·巴尔邦。我们去了——”
  “别跟我说这些。你做了什么并不要紧,我井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那就没有什么要知道的情况了。”
  “好吧,好吧。”随后他像是已出门了一个星期一样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屋内的电话铃此时响了起来。
  “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迪克说完一转身走开了,“我要去工作间做点事。”
  尼科尔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后边,才进屋拎起了话筒。
  “尼科尔,你好吗?”
  “迪克回家了。”
  他哼了一声。
  “我们到戛纳见面,”他建议,“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能去。”
  “对我说你爱我。”她没吱声,只是对着话筒点了点头。他又重复道:“对我说你爱我。”
  “哦,我爱你,”她肯定地说,“但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能做,”他不耐烦地说,“迪克明白你们俩的关系完了——他显然已经放弃你了,他能期待你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得——”她原想说“问过迪克以后再说”,但换成了“明天我给你写信,打电话”。
  她闲闲地在家里溜达,对自己所做的感到满意。她成了个惹是生非者,这倒也不错。她不再是栏内捕兽游戏的一个女猎手了。昨日的事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无数的细节开始同记忆中相似的经历重叠起来,那时,她对迪克的爱情清新、纯洁。现在她开始鄙视那样的爱情。在她看来,这种爱情一开始就同她多愁善感的习性牵扯在一起。女性的回忆总是有选择性的,因而她很少去回想结婚前几个月里,当她和迪克周游世界,在那些陌生的地方互相拥抱的时候,她到底有怎样的感受。出于同样的心理,她昨夜也对汤米撒了谎。她对他申明:她以前从未像这样整个地、全部地、彻底地爱一个人……
  ……她为感情的背叛,为一笔抹煞她这十多年的生活而感到内疚,便转身向迪克的庇护所走去。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见他在那座小房舍后边,坐在崖壁前的一张躺椅上。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在想心事,沉浸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眉毛扬起又落下,眼睛瞪大又眯起,嘴唇张开又抿上,双手无意识地动着。她知道他在心里一步一步地编织他自己,而不是她的故事。他一度握紧双拳,身体前倾,脸上还显出痛苦和绝望的表情——当这种表情从脸上消失后仍在他的目光里淹留不去。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为他感到难过了——确实很难设想,一个曾经精神失常的人去同情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虽然尼科尔常常念叨着是他帮她找回了丢失的世界,但她实际上把他看作是一种永不衰竭的力量,永远精力充沛,她忘了当她不记得自己得病的那些麻烦时期给他造成的麻烦。他不再能控制她了,他知道这一点吗?这一切是他愿意看到的吗?她为他感到难过,正如她有时为艾贝·诺思和他的可悲命运感到难过一样,为那些孤苦无助的孩子和老人难过一样。
  她走过去,伸出手臂围住他的肩膀,用头碰着他的头,说:
  “别犯愁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
  “别来碰我!”他说。
  她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请原谅,”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正在想我对你有些什么看法——”
  “为什么不在你的书里增加新的分类呢?”
  “我考虑了这部分内容——‘精神失常和神经病症的后遗症’。”
  “我不是到这儿来惹你生气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尼科尔?我对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只是想要挽救我自己。”
  “怕被我玷污了?”
  “出于职业需要,我有时得同病态的人打交道。”
  尼科尔受不了这一侮辱,气愤得哭了起来。
  “你这个胆小鬼!你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倒想怪罪于我。”
  他没吭声,她开始感觉到他的才智曾对她有过的催眠般的作用,这种才智有时无需借助权力就能产生作用,但总是伴随着一层深一层地对真相的揭示,这种真相,她无法砸碎,甚至都不能稍稍打开一条裂缝。她再次对他的才智进行反抗,用她细巧秀丽的眼睛,用一个优胜者极度的傲慢,用她刚萌生的移情别恋,用积累多年的怨愤同他较量;用她的金钱以及她相信她姐姐不喜欢他而支持她,用他因刻薄而招来新的对头这些想法同他较量;用她机敏的手段来对付他慢吞吞的饮酒吃饭;用她的健康和美丽来对付他身体的衰老;用她的肆无忌惮来对付他的道德信条——在这场内心的战斗中,她不惜以她的弱点为武器——犹如用破旧的瓶瓶罐罐,她用她已经受到惩罚的罪过、劣迹和错误来做勇敢无畏的抗击。在短短两分钟的时间里,她立马取得了胜利,不是用撒谎,无需要花招,她就自我证明了自己行为的正当合理,鸡眼一劳永逸地被挖掉了。随后,她抱着无力的双腿,微微啜泣着朝最终是她的房子走去。
  迪克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为止。他将头伏在矮墙上。这一病例已经了结。戴弗医生没事干了。
  10
  那天夜里两点钟。电话铃声把尼科尔吵醒了,她听见迪克在隔壁房间里那张他们称为“失眠之床”的床上接电话。
  “喂,喂……您是哪位?喂……”他惊奇得提高了声音,“不过,我能同其中一位女士说话吗?局长先生?她们两位都是很有身份的夫人,有多种关系,处理不当会引起相当严重的政治麻烦……这是真的,我对你发誓……好吧,你会明白的。”
  他翻身起床,对他所了解的情况做了一番考虑,这时,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确信,他可以接手来解决这件事——往日那种急公好义的行为产生的致命的愉悦感,强大的诱惑力,连同“我来!”的大声喊叫,从内心里扫过。他必须去处理这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因为去讨人喜欢是他早年养成的一个习惯,也许从他意识到他是一个破落家族的最后一丝希望的时候就开始了。在一个几乎完全类似的场合,这场合可回溯到在苏黎世湖的多姆勒诊所,由于意识到这种习惯的力量,他便做出决定,选择了奥菲利娅①,端起这杯酣蜜的毒酒喝了下去。首先,他要表现得勇敢、善良,尤为重要的是,要讨人喜欢。过去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从他挂上话筒,电话机发出缓慢而古老的丁零一声时,他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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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寂。厄科尔喊了起来,“什么事?谁来的电话?”
  迪克甚至在他挂上话筒的时候,就开始穿衣服了。
  “是昂蒂布①警察局打来的电话——拘留了玛丽·诺思和那个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事情很严重——警察局长不肯告诉我。他只是说,‘没有死人,没出车祸’,但他暗示牵涉到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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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地名。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呢?我觉得这事非常怪。”
  “她们想得到保释以保住面子,而只有阿尔卑斯山滨海地区的一些有财产的人能够出保金。”
  “她们的脸皮挺厚的。”
  “我不在乎,不过,我要把旅馆的戈赛叫上——”
  迪克走后,尼科尔醒着躺在床上,心想她们不知道犯下了什么过失。后来她又睡着了。三点过后,当迪克走进房间时,她一下子醒来,坐起来说:“怎么啦?”就像是询问她梦中的一个人物。
  “这事真是稀奇——”迪克说。他在床的床脚处坐下来,说他如何把老戈赛从阿尔萨斯①人的昏睡中叫醒,让他把现金柜里的钱全倒出来,开车跟着去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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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东北部一地区。
  “我不想帮那个英国人的忙。”戈赛咕哝道。
  玛丽·诺思和卡罗琳女土,穿着水手装,蜷缩在两间昏暗的囚室前的一张长椅上。后者摆出一副不列颠人的气恼神情,仿佛时刻期待着英国的地中海舰队全速赶来援救她。玛丽·明盖蒂,则显得惊慌不安、神情恍惚——毫不夸张地说,她一下子扑到迪克的怀里,好像这是求情的最佳方式,恳求他伸出援助之手。与此同时,警察局长向戈赛说明情况,戈赛虽然很勉强,但还是一字一句地听着,既想恰当地表示他欣赏这位局长的口才,又想表明他作为一个称职的仆人,局长的叙述对他并不能产生震惊的效果。
  “这只是一个玩笑,”卡罗琳女士轻蔑地说,“我们假扮休假的水手,我们遇到了两个傻女孩。她们大惊小怪,在寄宿宿舍闹开了锅。”
  迪克严肃地点点头,看看石头铺的地面,就像一位听取忏悔的神父——他不知如何是好,真想讥讽地笑几声,又想让人将这些女士抽上五十鞭子,半个月只给她们吃面包、喝水。卡罗琳女士的脸上,毫无耻辱感,除了那两个胆怯的普罗旺斯女孩及愚蠢的警察使她蒙受的耻辱,这态度让迪克感到困惑。然而他早就得出结论:某些阶层的英国人,生活在一种强烈地反社会的氛围之中,相比之下,纽约人的狼吞虎咽就只能看作是如同小孩子贪吃冰淇淋而得了消化不良一样,微不足道。
  “我必须在霍赛听到这个消息之前就出去,”玛丽恳求道,“迪克,你总是能把事情安排好——你总是能做到的。告诉他们,我们要马上回家。告诉他们,多少钱我们都付。”
  “我才不付呢,”卡罗琳女士傲气地说,“一个先令也不付。不过,我会很乐意知道戛纳的领事对此会怎么说。”
  “不!不!”玛丽执意说,“今天夜里我们就得出去。”
  “我明白我能做什么,”迪克说,又加了一句,“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看看她们,似乎她们是无辜者,但他知道她们不是。他摇摇头,“真是异想天开!”
  卡罗琳女士沾沾自喜地微微一笑。
  “你是个精神病医生,是吗?你应该能帮助我们,而戈赛必须帮助我们!”
  这时,迪克走到戈赛身边,向这位老人详细询问了他所了解的情况。事情比他们原先知道的要严重——她们搭上的一个女孩是体面人家的女儿。这户人家非常恼火,或看来是这样,事情的解决必须跟他们商讨。另一个则是跑码头的姑娘,比较容易应付。依据法国法律,一旦定罪,就要被判人狱,或至少,公开驱逐出这个国家。更为麻烦的是,当地居民正在失去耐心,出现分歧。有的人受惠于外国移民,而有的人则因物价的不断上涨而迁怒于外国人。戈赛把整个情况对迪克概述了一番。迪克叫来警察局长商谈起来。
  “你知道法国政府想要鼓励美国人来观光旅游——因而去年夏天巴黎曾下达一条指令,请勿逮捕美国人,除非有极为严重的犯罪行为。”
  “这行为够严重的了,我的上帝!”
  “然而你瞧——你看过她们的身份证吗?”
  “她们没有身份证,她们什么也没有——除了两百法郎和几枚戒指。她们甚至连鞋带也没有,想上吊也不成!”
  听说她们没有身份证,迪克倒松了口气,他接着说:
  “这位意大利女伯爵仍然是美国公民,她是——”他慢悠悠地语气矜持地编造着谎言:“约翰·D·洛克菲勒·梅隆①的孙女。你听说过梅隆这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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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D·洛克菲勒·梅隆(1855—1937),美国金融家,曾任美国财政部长。
  “是的,老天,听说过。你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吗?”
  “另外,她还是亨利·福特①的侄女,因而在雷诺及雪铁龙公司②都有关系——”他觉得最好就说到这儿。然而他诚恳的语气打动了局长,因而他又说下去:“逮捕她就如同逮捕一位显要的英国皇室人员,这可能意味着——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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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汽车制造商,1903年创办福特汽车公司。
  ②法国两家著名的汽车制造公司,所产雷诺、雪铁龙牌汽车驰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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