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第13章

  14
  当他们抵达巴黎时,尼科尔十分疲乏,不想按他们计划的再去观赏美轮美免的装饰艺术展览会了。他们把她留在乔治王旅馆,当她通过灯光映照的玻璃门,身影消失在门厅的时候,萝丝玛丽心上的重负被卸掉了。尼科尔是一种力量——当然不是她母亲那种她可以支配,可以预见的力量——一种难以捉摸的力量。萝丝玛丽总觉得有些怕她。
  十一点钟,她和迪克及诺思夫妇坐在赛纳河上一家新开张的水上咖啡店里。河水闪烁着桥上照来的灯光,摇晃出一个又一个清冷的月亮。当萝丝玛丽和母亲住在巴黎的时候,她们有时会在星期天坐小轮船上苏雷斯纳去,途中谈论对未来的设想。她们没有多少钱,但斯皮尔斯夫人对萝丝玛丽的美貌很有信心,竭力在她心里培植雄心壮志,因而她心甘情愿把这笔钱押在这所谓的“优势”上。而萝丝玛丽在自己出道的时候也想着要报答母亲……
  自从到了巴黎,艾贝·诺思身上就披了一件红葡萄酒色的薄薄的皮外衣。他的眼睛因太阳和饮酒的缘故布满了血丝。萝丝玛丽这才意识到他每到一处总要喝点酒,她不知道玛丽对此是怎么想的。玛丽很文静,除了常常会发笑,总是静静的,因而萝丝玛丽对她了解很少。她喜欢将一头滑溜的黑发朝后梳,像是瀑布似的自然往下垂——有时头发轻轻巧巧地斜斜地掠过鬓角,几乎掩住了她的眼睛,她这才摆一摆头,让头发顺溜地回到原处。
  “艾贝,今晚我们早点回去吧,喝完这杯酒就回去。”玛丽的声音依旧轻柔,但透出一丝着急的意味,“你不要在船上喝得太多。”
  “天晚了,”迪克说,“我们最好都走吧。”
  艾贝高贵庄重的脸上显出一种固执的神情,他断然地说:
  “哦,不行。”他一本正经地顿了顿,“哦,不行,还不行。我们还要再喝一瓶香摈酒。”
  “我不能喝了。”迪克说。
  “我是说让萝丝玛丽喝,她生来就会喝酒——她在盥洗室或别的什么地方总是放上一瓶杜松子酒——她母亲告诉我的。”
  他把第一瓶里剩下的酒全倒在萝丝玛丽的杯子里。她到巴黎的第一天因喝了几夸脱的柠檬水而犯病了,以后她再没有同他们在一起喝过饮料,而现在她端起酒杯,喝起香摈酒来。
  “这是怎么回事?”迪克叫起来,“你对我说过你不喝酒。”
  “我没有说过我永远不喝酒。”
  “你母亲怎么说?”
  “我就喝这一杯。”她觉得她需要喝点酒。迪克喝了酒,不太多,但他喝了,也许酒可以使她更亲近他一些,这也是她必须要做的准备的一个部分。她喝得太猛,呛了起来,随后又说,“还有,昨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岁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呢?”他们不满地说。
  “我不想让你们为我的生日忙忙碌碌,弄出一大堆麻烦。”她喝光了杯中的香摈酒,“所以这就算是庆祝吧。”
  “这绝对算不上是庆祝,”迪克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明大的晚餐就是为你举办的生日宴会,可别忘了。十八岁——啊,那是多么重要的年华。”
  “我常想,人一到十八岁就什么事也不在意了。”玛丽说。
  “对呀,”艾贝附和道,“过了十八岁,什么都一样。”
  “艾贝觉得只要他上了船,就什么也不在意了,”玛丽说,“这次他去纽约,肯定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她说起来就好像她已对说这些不再有意义的话感到厌烦,似乎在现实中,她和她的丈夫有过或没有过的经历已变成仅仅是一种打算了。
  “他要在美国搞音乐,我到慕尼黑①歌唱界求发展,这样当我们再相会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我们做不到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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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东南部城市。
  “那真是美好。”萝丝玛丽一边回味着香摈酒的滋味,一边附和着说。
  “来,再给萝丝玛丽倒一杯香摈酒。以后她就能头头是道地解释淋巴结的活动了。淋巴结只是到人十八岁时才发挥功能。”
  迪克宽厚地朝文贝笑笑,他喜爱艾贝,但他早就对他不抱希望了。“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是错误的。我们走吧。”艾贝领会出他话中的顾惜之意,便爽快地说:
  “我有预感,还不等你把‘科学论文’写出来,我就会在百老汇①演奏我的一首新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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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纽约市一条大街,为戏院、夜总会等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区。
  “但愿如此,”迪克淡淡地说,‘’但愿如此。我甚至有可能放弃你所说的‘科学论文’。”
  “哦,迪克!”听得出来,玛丽感到意外,感到震惊。萝丝玛丽以前则从未见过迪克脸上这般毫无表情。她觉得迪克做出这种宣布是件重大的事情,她也想跟玛丽一样喊出“哦,迪克!”
  但迪克又突然笑起来,并接着说,“——放弃它再另写一篇。”说着从桌旁站起身来。
  “喂,迪克,坐下。我想知道——”
  “以后我再告诉你,晚安,艾贝。晚安,玛丽。”
  “晚安,亲爱的迪克。”玛丽微笑着,好像她坐在这条空荡荡的船上会十分地快活。她是个勇敢的、有前途的女子,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追随她的丈夫,改变自己来适应这种人或那种人,而并不能够让他偏离他的道路一步。有时她沮丧地意识到,她秘而不宣的自己的前程已深深地寄放在他的身上了,然而她身上有一股吉祥之气,仿佛她是一种象征……
  15
  “你要放弃的是什么?”在出租车里萝丝玛丽热切地望着迪克问道。
  “没什么重要的。”
  “你是个科学家?”
  “我是个医生。”
  “哦——哦!”她高兴地笑起来,“我父亲也是个医生。那你为什么不——”她突然不说了。
  “这没有什么神秘的。我并不是在事业的高峰时出丑丢脸,躲到里维埃拉。我只是没有做开业医生罢了。不过,说不定哪一天我又要行医了。”
  萝丝玛丽仰起脸静静地等着迪克吻她。他看了她一会,好像不太明白似的。随后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用面颊在她柔嫩的脸上摔了擦,随后又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多可爱的一个孩子。”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对他微笑,她的双手按惯例地抚弄着他西服的胸领。“我爱上你和尼科尔了。这其实就是我的秘密——我甚至不想同别人谈论你,因为我不愿意再有人知道你是多么出色,老实说——我爱你和尼科尔——真的。”
  ——这种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甚至调子都是一样的。
  突然她朝他挨过来,当她进入他凝望着的双眸时,年龄的差异消失了。他紧紧地抱吻她,仿佛她根本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接着她仰躺在他的膀子上叹起气来。
  “我打定主意要放弃你了。”她说。
  迪克吃了一惊——难道他说过什么,暗示她已经拥有他了吗?
  “这让人非常尴尬,”他设法说得轻松一些,“正当我对你产生了兴趣。”
  “我是多么爱你——”她说这话仿佛她已经爱了许多年了。她此刻又微微地抽泣起来,“我是多——多么爱你。”
  他听了本该大笑的,但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你不光人漂亮,气质也还可以。你这么做,像是装出一副痴情或羞答答的样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出租车里充溢着香水的芬芳,她用的正是她和尼科尔一起买的那种香水,她又挪近一些,身体依偎着他。他吻了她,但并不觉得欣喜。他知道这里面有一种激情,但她的眼睛和嘴唇没有丝毫这种激情的影子,她呼出的气息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槟酒的味道。她紧紧地贴着他,他又吻她。他被她天真无邪的热吻镇住了。此时,他看了一眼窗外,那夜的黑暗,世界的黑暗让他心里生出一丝凉意。她还不明白,爱的辉煌属于心灵。有朝一日她明白了这一点,并融进宇宙的激情之中,那时,他可以无愧无悔地拥有她。
  她旅馆的房间位于迪克夫妇房间的斜对面,更靠近电梯间。当他们走到她的门口,她突然说:
  “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不指望你爱我,但你说过我应该告诉你我的生日。好吧,我做到了。现在作为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要你到我的房间里来一会,我有话要对你说。就一会儿。”
  他们走进房间,他关上房门。萝丝玛丽紧挨着他站着,没有碰他。夜抹去了她脸上的血色——她此刻脸色十分苍白,像是舞会结束后被遗弃的一枝白色康乃馨。
  “你笑的时候——”他恢复了他那种父辈的姿态,也许是因为尼科尔悄无声息地就在附近的缘故,“我总以为能看见你掉了一颗乳牙后的缺口。”
  但这话说得太晚了——她贴上来拥着他,恳求般地喃喃低语。
  “拿去吧。”
  “拿去什么?”
  他惊得呆如木鸡。
  “动手呀,”她喃喃说着,“哦,请动手吧,什么也别管。即使我不喜欢,我也不会在意的——我从没有期望过——我总是讨厌去想这种事,但现在我并不讨厌。我要你这么做。”
  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不能想象她竟会这么说。她正在喊出她在十年修女般生活中读过、见过和梦到过的事情。突然间她也明白了,这是她最了不起的一个角色,于是她更热心地投入到这一角色中去了。
  “不是这么回事,”迪克谨慎地说,“这怕是多喝了香摈酒的缘故吧?我们还是忘了吧。”
  “哦,不,现在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做,占有我,指点我,我完全是你的,我愿意是你的。”
  “首先,你想过没有,尼科尔会受多么大的伤害?”
  “她不会知道——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
  他和蔼地接着说:
  “那事实上我爱尼科尔。”
  “但是你可以爱不止一个人,不是吗?好比我爱母亲,我也爱你——更爱。我现在更爱你了。”
  “——再就是你现在并不是爱我,但也许以后你会爱上我,这样你的生活就会弄得一团糟。”
  “不,我保证再也不跟你见面。我会带上母亲马上去美国。”
  他不同意这么做。他仿佛再次感受到她嘴唇的新鲜和娇嫩。他换了一种日气:
  “你只是处于那种情绪之中。”
  “哦,求你了,即使我会怀上一个孩子,我也不在乎。我可以像电影厂的姑娘那样去墨西哥。哦,这跟我曾经想过的多么不同——过去他们一本正经地吻我时,我厌恶这种事。”他看得出她仍抱着肯定会有这种事的想法。“他们有的长着大板牙,但你完全不同,你多么英俊。我要你来做这件事。”
  “我想你是说人们得用某种方式来接吻,你要我来吻你。”
  “哦,别取笑我了——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她突然变得自卑和平静起来,“我没有过多的奢望。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微不足道。”
  “瞎说。但在我眼里你太年轻了。”他在心里加上一句,“——得有许多东西要学。”
  萝丝玛丽气急地等待着,这时迪克又说:“最后,事情并不会被安排得就像你希望的那个样子。”
  她沉下脸来,不以为然,失望至极。迪克言不由衷地说,“我们不过是要——”他收住了口,跟着走到床边,在哭泣的萝丝玛丽身边坐了下来。他一下子困惑起来,倒不是为这件事的道德问题,因为从各方面来看,明摆着这事情是不可能的,然而他还是感到困惑,此刻,他平日的风度,善于协调的韧劲都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愿意的,”她呜咽着说,“这本来就是个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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