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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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她和让·马克去了一家餐厅。邻桌的一对情侣正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在其他人面前保持沉默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能把目光投向何处?如果他们两两相望而又一句话都不说,会让人觉得很古怪。盯着天花扳?那看起来会让他们的沉默更加明显。要不,观察邻桌?那他们可能会碰上对他们的沉默很感兴趣的目光,那种情况更糟。
  让·马克对尚塔尔说:“看,他们并不是憎恨对方,或是冷漠已经取代了爱情。你不能用他们之间交流了几句话来衡量他们相互之间所产生的影响。因为他们的脑中是空的。如果他们无话可说,那么他们拒绝开口则是很不明智的。我有一位姑妈住在派利高德。每次我去探望她,她总是能不停地说。我曾试图找出她健谈的原因。她几乎无话不谈,包括任何她看到的和她所做的,她谈她早上起床,谈她早餐只喝纯咖啡,谈她丈夫散步时总喜欢倒退着走。让·马克,他一回来就看电视,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看了不多会儿,他就厌倦了,于是他又开始看书。——她就是那么说的。——他就是那么打发时间的……你知道,尚塔尔,我就是喜欢找那种定义般的,简单的中心句。那句“他就是那样打发时间的”就是这些话的中心。它们的中心就是时间——时间怎样流逝,让它自己流逝,而不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用他们亲身去经历时间的流逝,就象精疲力竭的运行者。这就是她谈话的根源所在,她可以在滔滔不绝的谈话中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而当她闭上嘴的时候,时间就仿佛停止了一样。这个又大又沉的停止从一片阴影中显现出来,它吓着了我可怜的姑妈,那个惊慌地,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告诉对方她的女儿正因为儿子腹泻而烦心的人的妈妈,是的,让·马克,是腹泻,腹泻。她去了医生那儿。你不认识他。他住得离我们不远。我们认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的,让·马克,有一段时间了。他也给我看过病,就是这个医生。那年冬天,我得了流行性感冒,你还记得吗?让·马克,那次,我发烧发得很厉害……”
  尚塔尔微笑着,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段回忆:“我刚十四岁的时候,我祖父——不是那个木器匠,是另一个——已经去世了。当时,他在医院里,我去看他。他正躺在病床上,嘴里发出一种什么也不像的声音。不是呻吟,因为他已感觉不到痛苦;也不是他想说什么而说不出来,不,他还没有失声,只是因为他无话可说。没有什么可以交流,没有实际的讯息,他甚至没有可与之交谈的人。他不再对任何人感兴趣,只有他发出的声音陪伴着他。就是那种声音,那种只有在他不得不喘气的时候才会停止的‘啊……’声。我注视着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不会忘记,因为,虽然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但有些事我已经很明白了。这就是,活着就要这样面对时间,这种面对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知道,那是厌倦。我祖父用那种声音表达了他的厌倦,用这种无止境的‘啊……’声。”
  “你的意思是,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都觉得厌倦?”
  “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谈论着死亡,谈论着厌倦。他们瞩着酒,大笑着。他们觉得很开心。
  让·马克又回到他的话题上来:“我所说的,是厌倦的数量。如果厌倦是可以估量的,那现在,它已经比原来多得多了。因为过去的职业,没有热情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农民们热爱他们的土地;我的祖父,是能变出漂亮桌子的魔术师;鞋匠可以用心记住每一个村民的脚的尺码;还有伐木工人;园丁;甚至士兵,也可能愿意为他们的热情献出生命。生命的方式并不是问题,它总在那儿伴随着他们,非常自然地,在他们的工作室中,在他们的田野里。每一种职业都创造了它自己的心理状态,自己的方式,一个医生的思考方式就和一个农民不同,一个士兵的言行举止就和一个教师不同。现在,我们几乎都是一样的,对工作的玲漠限制了我们。那种冷漠又变成了激情,一种我们时间的伟大的共同的激情。”
  尚塔尔说:“但是,告诉我——你自己呢?当你还是一名滑雪教练,当你为杂志写有关室内装潢或医学方面的文章,或者当你是一名家具工作室设计师的时候……”
  “是的,我喜欢那样,但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或者当你失业了,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你也会厌倦的!”
  “可当我遇见你,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因为我那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变得让人兴奋了,而是因为每一件发生在我周围的事都可以成为我们交谈的素材。”
  “我们还可以谈其他事!”
  “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孤零零地生活在世上,的确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他们的话题用什么来丰富呢?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地令人不齿,它仍然是我们话题的中心。”
  “他们可以保持沉默。”
  “就象那两个,邻桌的那两个?”让·马克笑道:“嗳,不,没有一种爱情能在沉默之中维持下去。”
  27
  侍者给他们送上了甜点心。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话题:“你知道那个总是站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乞丐吗?”
  “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你一定注意过他。那个四十多岁,看起来象一个国家公务员或高中老师的男人。当他伸出手来要几个核郎的时候,总是满脸的尴尬。你还不知道我说的那个人吗?”
  “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实际上,他是街上唯一的一个人。你可以从我们的窗户那儿看到那棵梧桐树的枝叶。”
  那棵法国梧桐树的样子,突然把那个男人的形象带到了她的脑海中。“嗳,对了!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非常想和他交谈,想挖掘更多有关于他的事,但是,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地艰难。”尚塔尔没听清让·马克的最后一句话。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乞丐。那个人站在一棵树下,那个以沉默给她留下映像的与众不同的人。
  他总是穿得一丝不苟,所以路人很少会意识到他是在乞讨。几个月之前,他还直接向她开口,非常礼貌地要求帮助。
  让·马克仍然在说:“这很艰难,因为他一定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不会理解,为什么我要和他攀谈。是出于好奇?那会吓到他的。出于怜悯?那会让他觉得狠丢脸。去给他提一些建议?我能建议些什么呢?我努力为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想了解他到底期望人们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能想象出他站在那棵树下的情景。那棵树却突然让她联想到,他,可能就是那个给她写信的人。他的关于树的幻想泄露了他的秘密——他,这个站在树下的人,脑中充满了关于他那棵树的幻想。她的思维开始跳跃式前进;他是唯一的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一个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他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把一封信放进她的信箱。他是唯一一个被他的一无所有包围着的人。只有他,才可能在她白天的行程中跟踪她,而又不被发现。让·马克又继续到:“我可以对他说:‘嗨,伙计,请过来帮我整理一下地下室。’他一定会拒绝,不是出于懒惰,而是因为没有工作服。他必须保持他的衣服不走形,不起皱。但我真的仍然很想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我的至交!”
  尚塔尔没听清让·马克说了些什么,她说道:“他的性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他的性生活?”让·马克大笑道:“零!零!那是做梦!”
  梦,尚塔尔想。而她正是那个可怜的人的梦。他为什么会选择她呢?她很特别吗?
  让·马克还在坚持他的观点:“某一天,我要对他说:“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你是我的至交。你生活在那个我偶然逃脱的命运之外。”
  “不要尽说废话!”尚塔尔说:“你并没有遭遇到这样一种命运。”
  “我从没忘记我跨出医学院大门那一刻时的感觉,我意识到,所有的火车都已经开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尚塔尔说,她已经听过这个故事许多次了:“但你怎么能把你那小小的挫折与一个站在树下等待过路人在他手心中施舍一个法郎的人的真正不幸相比?”
  “这不仅仅是一个放弃学业的挫折,那时,我真正放弃的是志向。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志向的人。失去了志向,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世界的空白处。更糟的是:我已经没有去奋斗的渴望了。除了不要经历危险之外,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期望了。但如果你没有抱负,如果你不渴望成功,不渴望获得承认,那你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毁灭的边缘。虽然我自己觉得很满足,但我毕竟是把自己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所以说把我和那个乞丐相比,而不是把我与这家豪华餐厅的老板相比,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尚塔尔想:我已经成为一个乞丐的性爱偶像了。现在,在她身上竟发生了这样一个笑话。但她很快就纠正了自己:为什么一个乞丐的期望就应该比一个商人的期望来得不重要呢?正因为乞丐对一切都已经绝望了,他们的期望才更有超越价值的特征:它们是自由的,诚挚的。
  她脑中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念头:那天,她穿着红睡袍与让·马克做爱,偷窥他们的第三者不是那个小酒吧里的年轻人,而是这个乞丐!实际上,他才是那个把红色披风披在她肩上的人,他才是那个把她变成淫荡的红衣主教的人。
  就在几秒钟之内,那个念头就伤害了她。但她的幽默感立即占据了上风。在内心深处,她在偷偷地笑。她想着那个含蓄而胆怯的男人,系着领带,紧贴着她卧室的墙站着,伸着手,一动不动地,色迷迷地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嬉闹。她想象着自己在做爱之后,赤裸着身子,满身是汗地下了床,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钱包,找出一些零钱,放在他手上。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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