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 第6章

  16
  还不到一个小时,让·马克就回来了。他向尚塔尔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上面说,弗死了。”
  尚塔尔几乎要为这封信欢呼了,因为这是一封严肃的信。它可以使她的愚蠢显得暗淡一些。她把让·马克拉到起居室中,与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尚塔尔开口说道:“你毕竟还是感到了不安。”
  “不,”让·马克说:“更确切地说,我是因为没有感到不安而不安。”
  “那你到现在还没有宽恕他?”
  “我能宽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但那并不是至关重要的。我告诉过你,当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快乐感觉。我觉得,自己冷酷得象根冰柱。那令我很开心。而现在,他的死仍然没有改变那种感觉。
  “你吓到我了,你真的吓到我了。”
  让·马克站起身来,去拿了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在我那次医院之行的最后时刻,他开始缅怀往事。他向我提起我在十六岁时所说过的一些话。当他正那么说着的时候,我突然从中领悟到了友谊的真正意义。友谊对于一个人本身的记忆功能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我们的过去,让它总是伴随着我们,正如他们所说的,对于维持完全的自我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为了确保自我的完整,保证它的内容不轻易流失,记忆也象浇灌花朵一样需要经常被滋润。这种滋润需要靠定期与过去的目击者交流来实现,也就是说,和朋友。他们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记忆。我们并没向他们要求过什么,但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擦亮镜子,让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自己。但我一点也不在乎高中时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从我少年时代,甚至可能从童年就开始想要得到的,完全是另外千些东西。我总是认为,友谊的价值比其他的一切都要高。在现实和朋友之间,我总是选择职友。我嘴上有时可能会不那么说,但我心里的确是那么想的。现在,我才知道,那些谚语都是过时的。在亚历山大·杜马斯的滑膛枪手中,阿班或许理所应当地是帕特里克斯的朋友。甚至还有桑科·潘查,虽然他与他的主人在意见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合,但他还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已不能证明什么了,在那些日子中,我是那么地悲观,甚至已经到了宁愿要现实也不选择友谊的地步。
  他又喝下了另一杯酒,说着:“友谊,对我来说,曾是一种比思想意识,宗教,民族感更为强烈的存在的证明。在杜马斯的书中,这四个朋友经常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朋友站在对立面上,他们必须与对方进行战斗。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在不给各自的阵营造成损害的前提下,秘密地、机智地帮助着朋友。他们把友谊看得比现实,或者是事业,或是上级的命令更为重要。它高于国王,高于王后,高于一切。
  尚塔尔轻吻着他的手。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杜马斯是在滑膛枪手那个年代后两百年才写下这个故事的。他是不是已经觉得有些怀念那已经逝去的充满着友谊的年代呢?或者,对友谊的淡忘是近几年来才发生的?”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友谊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象我所说的,友谊是男人们的问题。它是他们幻想,而不是我们的。”
  让·马克陷入了沉默,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话题上:“友谊是怎么产生的呢?应该是一种在困境中的联合,一种不会让自己在敌人面前显得无助的联合。也许已经不再有这种联合的必要了。”
  “但敌人总是存在的。”
  “是的,但他们却是看不见的。正如官僚,法律。当他们决定要在你窗外建一个飞机场,或当他们要解雇你的时候,朋友能帮你做些什么?如果有人帮你,那也是看不见的,匿名的。一个社会服务体系,一个消费者监督组织,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友谊再也不会是英勇事迹的证明了。那种在战场上帮助你受伤的朋友,或从刀鞘中拔出你的军刀,帮助朋友打退强盗进攻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生活不再面对巨大的危险,但也不再有友谊了。
  “如果那是真的,那你和弗早就该和解了。”
  “坦白地说,如果他知道我在这样地责备他,他是不会理解的。当其他人都在攻击我的时候,他不吭一声。但我不得不公正地说一句:他的沉默是正确的。有人告诉我,他还吹嘘,他没有屈服于那些针对我的变态行为,没有说任何伤害我的话。所以他问心无愧。当我令人费解地不再去找他后,他一定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所抱有的希望超过了他的中立。如果他在这个苦涩的,恶毒的世界中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维护我的利益,他就会有失宠或受到排挤的危险。我怎么能要求他那么做呢?特别是,他还是我的朋友啊!我是多么地不为别人考虑啊!换一种说法:这是不礼貌的。因为友谊已被掏空了它传统的内涵,那些日子把它改变成一种相互认可的协议。简而言之,是一种礼貌的协议。所以,让朋友去做一些会各他难堪或令他不愉快的事是不礼貌的。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你谈起它的时候不带任何苦涩和嘲弄的原因。”
  “我说的不是反话,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
  “如果有人敌意地攻击你,或者你受到了无理的谴责,你可以期待人们的有几种反应:有些人会加入到这场宰杀中去,另一些人则会谨慎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事后,你还会继续与他们联络,与他们交流。第二类人,谨慎而圆滑,他们是你的朋友。这就是如今判断朋友的标准。让·马克,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了。”
  17
  在屏幕的画面上有一个平躺在那儿的臀部,很好看,也很性感。这是个特写镜头。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它,感受着那赤裸的,温顺的躯体的肌肤。镜头拉了回来,我们看见了整个身体,它躺在一张小床上;那是个婴儿,他的妈妈靠在他身旁,她用微微开启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婴儿懒洋洋的、潮湿的,同样是微启的嘴唇。就在那一瞬间,镜头拉近,还是那个吻,特写镜头,突然变成了情人之间的吻。
  赖拉停止了放映:“我们总在寻找于种大多数,就象美国大选中的候选人。我们在能吸引大多数购买者的魔圈中确定我们的产品。在对那些镜头的寻找过程中,我们经常求助于性欲。但我要提醒你们,不要对它有过高的估计。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对性真正感兴趣。”
  赖拉停顿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着同事们的惊奇。他每个星期都要招集同事们进行一次研讨会,研究有关一次宣传活动,一档电视栏目,或一张宣传海报的事情。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能让他们的老板心情愉快的并不是他们迅速的认同,而是他们吃惊的表情。出于那个原因,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了若干枚戒指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在敢于反驳他道:“可大多数人的意见却正恰恰相反!”
  “他们当然要那么说,”赖拉说,“如果有人询问你有关性生活的事,我亲爱的女士,你会如实回答吗?即使那个人不知道你的名字,即使他是通过电话,而并不是在能看见你的情况下问的,你还是会撒谎。‘你喜欢做爱吗?’‘为什么?’‘多久一次?’‘一天六次!’‘你喜欢下流的异性吗?’‘这太疯狂了!’但所有的这些都是废话。当它变成一种交易的时候,性就会变成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在每个人都贪恋性生活的同时,也憎恨着它。它是他们的麻烦、挫折、渴望、情绪和痛苦的源泉。”他再一次给他们从头放映这段录像。尚塔尔注视着那段潮湿的嘴唇轻触另一个人的潮湿嘴唇的特写。她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自地意识到):让·马克和她从来没有那样接吻过。她感到很惊奇: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从未那样接吻过吗?
  是的,他们从未有过。时间追溯到他们连对方的名字还不知道的时候。在山上那幢小别墅的大厅中,人们在他们周围喝酒,聊天,他们只谈了一些很平常的事,但他们声音的语调却清楚地表明他们彼此需要对方。他们退到一个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在一片静默中,他们接吻了。她轻启樱唇,把舌尖探到让·马克口中,渴望征服任何她在里面能接触到的东西。他们那种接吻的渴望并不象征着一种性欲的必然,但它却是一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想与对方做爱的渴望,希望立即地,在片刻之间地,彻底地,狂野地,不失时机地与对方做爱。他们的唾液并不能带来渴望和快感,它们只是使者。没有人会有勇气公开地大声宣布:“我想和你做爱,立刻,不要再犹豫了。”所以他们让自己的唾液传达了他们想说的话。那就是为什么,在他们的做爱过程中(那是紧接着他们的初吻几小时后发生的),他们的嘴或许(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现在却越来越肯定)已经对对方没有兴趣了,不再接触,不再舔舐,甚至都懒得显示它们已相互失去了兴趣。
  赖拉又一次停止了放映,他说道:“问题就是在于要发现那种既能维持性欲,又不会使阻挠加强的镜头。这就是我们感兴趣的东西:肉欲的摄像能刺激人兴奋,但它马上又转到母性的领域中去。单是身体的接触,并不存在个人的秘密,唾液的交溶并不是成年人性欲的专利。它们也发生在母亲和孩子之间,那种联系是肉体快感的摇篮。顺便提千下,有人拍了在母亲体内胎儿的生活。它用一种我们不能模仿的杂技演员的软功做着手淫的动作。你们看,性欲并不是那些发育得很完美,以致能引起别人妒忌的年轻人的专利。胎儿的手淫会触动世界上每一位祖母,即使是最坏脾气的,最拘礼的。婴儿是最强壮的,最宽厚的,最值得依赖的,那么胎儿呢,我亲爱的朋友们,它们比婴儿还强——它们是婴儿之最,它们是超级婴儿!”
  然后,他又让他们看了一遍录像。尚塔尔在看到双唇接触的镜头时竟又有—种莫名的反感。她想起曾经有人告诉她,在中国和日本没有接吻。因此,唾液的交流并不是性欲一种不可避免的因素,而是一种变异,一种背离,一种特殊的西方色情。
  录像放完了,赖拉也要开始他的结束陈词了:“妈妈的唾液——是我们与我们要争取的大多数人之间的粘合剂,它能让他们成为我们路拔考夫公司的顾客。”尚塔尔修改了她的幻想:吸引男人的并不是一种微不足道,但却很有诗情画意的玫瑰芬芳,而是很平凡,但却很重要的唾液。它们率领着细菌军团,从情妇的嘴里到她情人的嘴里,从情人的嘴里到他妻子那里,再从妻子到她的孩子,从她的孩子到阿姨,从阿姨——一个女待应到喝了不小心溅人了她唾液的汤的顾客那里,再从那位顾客到他妻子,从他妻子到她的情人,从这些人嘴里到那些人嘴里,就那么一直传播下去。所以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被淹没在唾液的海洋中,它把我们混合起来,变成一个唾液的共同体,一个潮湿地联系在一起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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