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 一九一

  他说话如此自信,我无言作答。他接着说:“他们或多或少都是奴隶。不是丈夫的奴隶,就是妻子的奴隶,或者儿女的奴隶。”这就是他们的不幸。
  “去年,您跟我说过您希望结婚。”我说。
  “有时候确实想过。”刘易斯笑了起来:“可一旦与妻子儿女关在家里,我便只会有一个念头:逃出家门。”
  他话声欢快,给了我勇气。“刘易斯,您觉得我们这辈子还会相见吗?”
  他脸上骤然乌云密布。“为什么不会?”他口气轻浮地反问道。
  “因为我们相互住得十分遥远。”
  “对,我们住得是远。”
  他消失在盥洗室里。情况总是这样,每当我重新靠近他,他便回避。他大概担心我向他索取他无法给予我的温暖、谎言或承诺吧。我开始脱去衣服,我早就料到俩人单独在一起时的这场谈话肯定令人失望。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失望。幸好我的肉体与刘易斯的肉体十分协调一致,不难适应他那种冷漠的态度。我们睡在各自的双人床上,中间隔着一条冰冷的深渊,我甚至再也不明白“欲望”一词的意义所在。
  我祈求自己的心灵也能一样宽容。刘易斯宣称若要爱,必须头脑发热。姑且假设我的头脑已经不再发热了吧?刘易斯在酣睡,我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试图不再用自己的双眼,而用他人的,用多萝茜的眼睛将他透视一番。他确实是自私的。他打定主意要在我们俩的事情中得到尽可能多的快乐,尽可能少惹烦恼,对于我所反感的东西,他根本无所谓。他事先没有跟我打任何招呼,让我来到芝加哥,这是因为与我见面会给他带来欢乐;一旦把我控制在手,他便毫不掩饰地向我宣布再也不爱我了,更有甚者,他还强求我给他笑脸。真的,他只顾他自己,说到底,他为何如此冷酷地谨防产生遗憾、激情和痛苦呢?这种谨慎的举动之中确实含着吝啬的成分。
  第二天清晨,我尽量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姿态。刘易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用水浇着草坪,我看着他,心里暗忖道:“这是众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可我为何固执已见,一直认为他独一无二呢?”耳边传来了邮车的声音。邮差拔下了插在邮箱上的小红旗,连同邮件一起丢进信箱内。我踏上沙砾小径。没有信件,可有一大堆报纸。我先读一会儿报纸,然后去书房挑选一部书,再去游泳,下午嘛听听唱片。我完全可以做许多愉快的事情,再也用不着折磨自己的大脑和心灵。
  “安娜!”刘易斯呼喊道,“快来瞧,我逮住了一条彩虹。”他在浇着草坪,一条彩虹在喷洒的水中闪耀。“快来!”
  我重听到了这种急迫而又默契的声音,看到了这副洋溢着欢乐的脸庞,一副与谁的面孔都不一样的脸庞。是刘易斯,确实是他。他已经停止爱我,可他仍然还是他。我为何突然想起他的坏处来?不,我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到解脱。实际上,我是理解他的。我也同样憎恨不幸,不愿牺牲!我理解他既不愿为我而痛苦,也不愿失去我;我理解他过分地只顾解脱自己心中的痛苦而没有多少心思来关心我内心的痛痒。我回想起了他说话的那种口气,他曾经用抽搐的手紧抓住我的肩膀对我说:“我要立即娶您为妻。”那时,我就已经消除了一切积恨,永远永远。当人们真的不愿再相爱时,人们也就不再相爱了,但是,人们不会随心所欲地表现出不情愿。
  我还在继续爱着刘易斯,可这不那么风平浪静。只要听到他说话的一种声调,我就会一时冲动,整个儿重新拥有他;可一分钟之后,我便又失去了他。当他在周末的一天独自去芝加哥过时,我反而感到了轻松。二十四个小时的寂寞,倒是一种喘息。我陪他到了公共汽车站,然后沿着两旁尽是花园和别墅的公路慢慢地走回住处。我带着书坐在草坪上。天气十分炎热,树叶纹丝不动,远处,湖上没有一丝动静。我从小包里拿出罗贝尔最近的一封来信。他向我详细叙述了马达加斯加事件的始末;亨利撰写了一篇文章,将发表在下一期的《警觉》杂志上,可这还远远不够;要想给舆论施加影响,必须拥有一份月报或发行量很大的周刊;他们打算组织一次集会,可缺少时间。
  他本来可以把我召回巴黎去的。可这又有何用?若我在他身边,罗贝尔不会给我写信,而是亲口给我讲述情况,但不可能因此而使他的工作有所进展。我对他毫无用处,他不会召我回去的,我也没有理由离开这儿。我环顾四周,碧空如洗,草坪就像经过精心修理一般,松鼠和小鸟如同驯养的动物。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我随手抓起一部书:《新英格兰文学》。若在一年前,这准会激起我的兴趣,可如今,刘易斯的国家及其历史已经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堆放在草坪上的书籍全都默不作声。我伸了伸腰,干什么呢?我绝对无事可做。我一时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这一刻显得多么漫长,突然间,我感到惊恐不安,全身瘫痪,耳聋目盲,然而却有着清醒的意识。我常常哀叹没有比这更为不幸的命运了,然而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终于站起身来,回到屋子。我冲了个澡,洗了个头,可我这个人向来不善花很多时间管管自己的身子。我打开了冰箱:一大瓶西红柿汁,一瓶满满的桔子汁,还有随时可供食用的色拉、冷肉、牛奶,只需我伸手去取;食品格里放满了罐头、速溶粉、快餐米饭,只要用沸水浸泡就可食用。
  我只花了一刻钟时间就匆匆吃完了晚餐。世上肯定有消磨时间的艺术,可这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干什么呢?我听了几张唱片,又扭开了电视机的旋钮,我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混合着看电影、喜剧、历险片、新闻、侦探片、神奇故事等,以此取乐,可突然,世间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怎么旋转旋钮,屏幕还是一片白点。我想到睡觉,可我平生第一次出现了恐怖感,害怕四处游荡的歹徒、小偷和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害怕睡过了,又害怕睡不着。此时,湖水在咆哮,野兽踩得枯树枝沙沙作响;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我把所有的门一一关死,回到自己卧室抱出一床毯子和一个枕头,亮着灯,和衣睡在长沙发上。我渐渐入睡了:这时,一些汉子从紧闭的窗户跳进屋来,把我击昏了。
  一觉儿醒来,只听到一只小鸟在啁啾,另一只鸟儿正在用利嘴击打着树身,为树诊病。我宁愿被噩梦缠绕而不愿处在现实之中,于是又阖上眼睛,可眼皮下已经大亮。我起了床。房子是多么空空荡荡!前途是多么虚无缥缈!以前,每当我看到横搭在扶手椅上的白色浴衣或遗忘在办公桌下的旧拖鞋,心里往往激动不已;可如今我再也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们都属于刘易斯,对,刘易斯始终存在!但是那位爱我的男子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踪迹。这是刘易斯,这又不是他。我在他的房子里,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
  我走出门外,登上沙砾小径。信箱上面插着的小旗不见了,邮差已经来过。我拿起邮件,其中有一封是我的信!默利娅姆和菲利普正在墨西哥旅游,回国时准备在芝加哥停一停,十分希望与我见一面。自1946年以来,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们,可南希在5月份来过巴黎,我把自己在美国的地址给了她。默利娅姆给我写信,这本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我惊愕不已地看着来信。它使我回忆起刘易斯对我说还不存在的那段时光。他人不在,这怎么会变得一生空虚呢?这是一片毁灭性的空虚,它吞噬了一切。花园死气沉沉的,我的记忆也死亡了。无法对默利娅姆、对菲利普、对任何东西提起兴趣,哪怕只有一秒钟的兴趣。举足轻重的只有这位我正在等待的男子,可我却连他到底是何人也不知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在小园子里转了又转,又回到屋子里来回踱步,不断地呼唤着:“刘易斯!回来吧!帮帮我!”我喝了威士忌,吃了粒苯基丙胺,可无济于事。仍然是这片难以忍受的空虚。我在玻璃台边坐下,守候着。
  “刘易斯!”约摸两点钟光景,我听到了他在沙砾小路上的脚步声,我飞奔迎去。他提着大包小包:有书、有唱片、中国茶、一瓶西昂蒂酒,仿佛这都是些礼物,这一天就是节日似的。我从他手中接过那瓶酒。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