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 一一一

  “您要知道,抢在别人之前发表这些材料,这可会引起轰动!”萨玛泽尔说,“最近一个五年计划产生于3月份,大家对此几乎还一无所知。特别是劳改集中营的问题,定将引起舆论界哗然。要知道这个问题早在大战前就已有人提出过,我本人所属的那一派对此尤为关注。但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未能引起多少反响。如今,任何人都不得不对苏联问题表明态度,这样我们就有可能重新澄清这一问题。”
  与此粗壮、低沉的声音相比,迪布勒伊显得细声细气:“凭经验而论,这类材料双倍地可疑。首先因为控诉者在他所谴责的制度下苟活的时日甚久;其次因为一旦他摆脱了这个制度,就无法指望他对自己的攻击掌握分寸。”
  “对此人到底了解多少情况?”亨利问。
  “他名叫乔治·佩尔托夫,原是塔布里乌卡农业学院院长……”萨玛泽尔说,“一个月前,他从德国的苏联管辖区逃到西方控制区。他的身分已经完全查清。”
  “可他的秉性没有查清。”迪布勒伊说。
  萨玛泽尔不耐烦地一摆手:“不管怎样,您已经研究了斯克利亚西纳交给我们的材料。俄国人自己也承认确实存在劳改集中营和行政拘禁所。”
  “这不错。”迪布勒伊说,“可是这些集中营里有多少人?这是问题所在。”
  “我去年在德国时,”朗贝尔说,“有人传说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被关的人绝没有苏联解放以后那么多。”
  “在我看来,一千五百万是个十分保守的推测数字。”萨玛泽尔说。
  “一千五百万!”朗贝尔重复了一遍。
  亨利感到一阵恐慌升腾而起,涌上喉间。他已经听人说过这些集中营,但没有放在心上,传说的东西多着哩!至于这份材料,他浏览了一番,心里并不信服。他怀疑斯克利亚西纳。纸头上,那些数目似乎跟那些听起来怪里怪气的名字一样,纯属虚构。但是,这位俄国官员确实存在,迪布勒伊严肃对待此事。不闻不问,这样做确实简单,但这无助于对现实作出判断。他刚才跟若赛特在“波罗米亚群岛”餐厅时,天青日晏,他曾感到过几分内疚,但轻而易举便化为乌有。此时此刻,人们正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遭受压迫、饥饿和残害。
  斯克利亚西纳快步走入房间,大家的目光刷地全都投向跟在他身后的那位陌生人。此人银灰色的头发,双目炯炯有神,宛若两个乌黑闪亮的煤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俨然一个先天的瞎子,两道炭画似的浓眉拧在一起,正下方是一只尖尖的鼻子,他身材高大,穿着无可挑剔。
  “我的朋友乔治。”斯克利亚西纳说,“我们暂时就叫他这个名字。”他向四周扫了一眼,“这地方绝对安全?我们的谈话没有被偷听的可能吧?谁住在楼上?”
  “一个十分善良的钢琴教授。”迪布勒伊说,“楼下的人度假去了。”
  对斯克利亚西纳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亨利第一次没有心思去笑。他身边这个高大阴沉的身影给整个场面陡添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庄严气氛。大家全坐了下来。斯克利亚西纳说道:“乔治可以讲俄语或德语。他身上带着一些材料,马上给诸位作一个扼要的介绍和说明。在他所揭露的令人惊悸的问题中,劳改集中营问题具有最为直接的现实意义。他先谈这个问题。”
  “让他用德语讲,我来翻译。”朗贝尔连忙说。
  “随你们。”斯克利亚西纳用俄语讲了几个字,乔治点点头,但那副面容没有任何变化,他仿佛被一股痛苦而难以磨灭的积恨推入了麻木的境地。突然,他开口讲了起来,目光仍然直勾勾地射向出现在他心底的那些在世间并不真正存在的幻影。然而,在他那死一般的嘴中却传出了富有色彩和激情的声音,显得冷漠而又悲怆。朗贝尔两眼直盯他的双唇,仿佛在解读聋哑人的语言。
  “他说我们首先应该明白劳改集中营的存在并非一个偶然的现象,因此不要幻想哪一天能彻底清除。”朗贝尔翻译道,“苏联的国家投资规划要求物资有盈余,这只能由超量的劳动来提供。如果自由工人的消费低于一定水平,生产力就可能相应地降低。因此,便有组织地着手创建一个次无产阶级阶层,付出最大限度的劳动,获取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这样一种调节措施只能在集中营中才付诸实施。”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在书房里,谁也没有动弹一下。乔治继续往下说,朗贝尔又将那悲怆的声音转化成话语:“惩罚性劳动早在制度建立之初就已存在,但直到1934年,NKVD①才被赋予了权利,可通过简单的行政命令,决定为时不超过五年的劳改监禁;若超过这一年限,就有必要先进行审判。1940年至1945年间,劳改集中营有一部分全走空了,许多囚犯被编入军队,其他一些人活活饿死了。但近一年来,劳改集中营重又人满为患。”
  ①NDVD:(前苏联)劳改集中营。
  此时,乔治在摊在面前的纸上指着一些地名和数字,朗贝尔逐一翻译。卡拉干达、查兹库伊、乌兹别克。这不是一些词,而是一块块冰天雪地的草原、沼泽,一处处破烂不堪的木棚。在这里,男男女女每日劳动长达四个小时,换取六百克的面包。他们有的冻死,有的累死,还有的身染坏血病、痢疾而丧命。一旦谁过分虚弱而无法干活,便被关进一些医院,有组织地让他们在那儿活活地饿死。“可这是真的吗?”亨利反感地在思量。乔治很可疑,苏联那么遥远,传说的东西何其多!他看了看迪布勒伊,只见他铁板似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迪布勒伊选择了怀疑这一招。怀疑,这是本能的防御,但对此也不应该过分信赖。传说的所有事件中,总有一些是真实的。在1938年,亨利曾怀疑大战迫在眉睫;在1940年,他又怀疑瓦斯房的存在。乔治肯定夸大事实,但是也可以肯定他所说的并非全是他凭空捏造。亨利打开厚厚的材料,放在膝上。几个小时前他漫不经心浏览的一切突然间产生了可怕的意义。里面有译成英文的官方文件,这些文件承认了劳改集中营的存在。若不是出于恶意,谁也不可能全盘否认或来自美国观察家,或源自落入纳粹分子魔爪、后又身陷苦役犯监狱的流亡者的证词。确实无法矢口否认:在苏联,也有人在极度地压迫另一些人!
  当乔治说完话,出现了一阵久久的沉寂。
  “您心甘情愿、自然而然地从知识分子那儿接受了精神专政的思想,”斯克利亚西纳说,“但是,有组织地对人、对所有人犯下的种种罪行,您能容忍吧?”
  “依我之见,答案是不容置疑的。”萨玛泽尔说。
  “我请您原谅,对我来说还存在着疑问。”迪布勒伊冷冷地说,“我既不明白您的朋友为什么要逃出国外,也不明白他又为什么与他在我们面前大加谴责的那个制度合作了那么长时间。我猜想他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但是我不愿冒险去支持一次反苏阴谋。再说,我们也没有权利以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名义对您作出回答:领导委员会只出席了一半。”
  “如果我们同意,一定能在领导委员会通过。”萨玛泽尔说。
  “您怎么还能犹豫!”朗贝尔气得满脸透亮,“哪怕他说的只有四分之一是真实的,那也应该动用一千只高音喇叭立即呐喊。您不知道什么叫集中营!不管是俄国的,还是纳粹的,完全是一回事儿。我们与一些人斗争并不是为了怂恿另一些人……”
  迪布勒伊耸耸肩:“不管怎样,我们要做的不是改变苏联的制度,而仅仅要在今日之法国影响人们对苏联的看法。”
  “正因为如此,这一事件与我们有着直接的关系。”朗贝尔说。
  “不错,但是若没有掌握充分的资料就贸然卷入,我们会铸成大错的。”迪布勒伊说。
  “换句话说,您怀疑乔治的话?”斯克利亚西纳问。
  “我并不把它当作《福音书》而确信无疑。”
  斯克利亚西纳拍了拍桌上的材料:
  “所有这一切,您怎样处理?”
  迪布勒伊摇摇头:“我认为任何事实都没有得到认真查证。”
  斯克利亚西纳连珠炮似的讲了一通俄语,乔治不动声色地对他作了回答。
  “乔治说由他负责给你们提供确凿的证据。请派一个人去西德,那儿有些朋友可给你们提供有关苏联管辖区内集中营的确切情况。此外,在德意志帝国档案中找到了德苏条约签订后由苏联提供的某些文件,这些文件列举出了一些数字,你们可以设法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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