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 一三

  他淡然一笑:“您跟所有的女人都一个样,非得亲眼看到天上那一动不动的星星和路旁的里程碑才信。”
  “您知道,”我耸了耸肩膀,反唇相讥道,“那些一动不动的星星这四年旋转得可出奇了。”
  “知道。可您还不是坚信不移,法国永远是法国,罗贝尔·迪布勒伊永远是罗贝尔·迪布勒伊,不然,您就会觉得自己没救了。”
  “喂,”我开心地说,“您的客观性在我看来很靠不住。”
  “我不得不站在您的立场上来理解您:您借以反对我的只不过是主观的信念。”斯克利亚西纳说道。一丝微笑又使他那两只在审问似的眼睛变得热烈起来。
  “您对待事情很严肃,对吧?”
  “因事而异。”
  “有人事先就跟我说过。”他说道,“不过,我很喜欢严肃的女人。”
  “谁跟您事先说过?”
  他做了一个笼统的手势,既包括所有人,又不指任何人:“有人呗。”
  “他们跟您说了些什么?”
  “说您冷淡、严厉,可我不觉得。”
  我紧抿双唇,以免再提别的问题。镜子的圈套,我有办法戳穿。可人的目光,这令人昏眩的深潭,有谁能抵挡得住呢?我总是一身黑色,沉默寡言,也不写作,这一切便构成了我的形象,人们有目共睹。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我,这说来容易。可我到底是谁?到哪里去找我?必须置身于所有大门的另一侧。可若是我叩门,他们谁都不会作声。我猛然感觉到我的面孔在焚烧着我,我真恨不得把它撕去。
  “您为何不写作?”斯克利亚西纳问。
  “书已经够多了。”
  “这并非是惟一的原因。”他两只到处搜寻的小眼睛紧紧盯着我,“事实是您不愿暴露。”
  “暴露什么?”
  “您表面看去十分自信,可心底却极为怯懦。您就属于那种因无所事事而引以为骄傲的人。”
  我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别枉费心机来分析我的心理状态,我对它了若指掌。我是精神分析专家。”
  “我知道。”他朝我微微一笑,“最近哪个晚上我们能不能一起吃顿晚餐?在这昏暗的巴黎城,我弄得晕头转向,谁也不认识了。”
  我猛然想到:“啊,在他眼里,我倒是长着大腿的。”我掏出记事本。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一起吃晚饭,”我说,“元月3日好吗?”
  “好,8点钟在里茨酒吧。行吗?”
  “行。”
  我感到局促不安。噢!他对我到底持何种看法,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每当我从他人的意识中隐约地看到自己的形象,我总少不了恐慌一阵,可持续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因为我并不介意。此时令我心绪不宁的,是我通过并非属于我的眼睛瞥见了罗贝尔。他真的置身于死胡同?他搂着波尔的腰肢,正带着她旋转,另一只手不知在空中比画着什么。也许他是在给她解释时间的流逝,反正她在笑,他也在笑,不像处于危险之中。若他身处险境,他会知道的:他很少出错,从不欺骗自己。我走到一扇窗洞里,躲在红色的窗帘后面。斯克利亚西纳说了许多蠢话,可他也提出了某些问题,我无法轻而易举地摆脱其缠绕。在那一个个漫长的日子里,我回避了一切问题。人们是多么盼望这一时刻:解放、胜利,我要抓住这一时机,未来的事情明天再考虑总还来得及吧。可是,眼下却考虑起了未来的事情,思忖罗贝尔会怎么想。他的疑虑从不表现为沮丧的神情,而是化为超负荷的活动。难道这些谈话、信函、电话和不知疲惫的工作并不掩盖着某种焦虑吗?他从不对我隐瞒什么,可有时也暂时把某些忧虑埋在自己心底。“再说,”我痛苦地想到,“今天夜里他还对波尔说:‘大家正处于交叉路口。’”他常常这样说,我总出于怯懦而避免赋予这些词句真正的分量。“交叉路口”。可见在罗贝尔的眼里,世界处于危难之中。而对我来说世界就是他:他处于危险之中。当我们手挽着手在熟悉的黑暗中穿行,沿着河畔回家时,他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并不足以让我放下心来。他喝了很多,极为开心。当他一连闭门工作几个昼夜之后,哪怕有机会出门走一走,也就成为一件了不起的壮举。今晚的聚会经他一说,如此富于立体感,以致我仿佛看到他像个瞎子似的从中穿越了过去。他呀,简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听着他侃侃而谈,可我心底却继续在小声自问:战争期间,他充满激情撰写的回忆录,至今尚未完稿,这是为什么?莫非是个征兆?什么征兆?
  “不幸的波尔!对一个女人来说,被文学家所爱,这不啻是个灾难。”罗贝尔常常这样感叹。他完全相信佩隆跟他说的有关波尔的一切。
  “我担心解放会冲昏她的头脑。”我说,“去年,她几乎再也不作任何幻想,可现在又开始玩弄起狂热的爱情来了,她是在单相思,是独自在玩。”
  “她费尽心机,非要让我说时间并不存在。”罗贝尔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她生活中的最美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既然现在战争结束了,她希望能寻回过去的时光。”
  “大家都这么希望,难道不是吗?”我问道,仿佛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喜悦。可罗贝尔却猛地紧挽着我的胳膊。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没有,一切都很好。”我用轻快的口吻回答说。
  “得了!得了!当你拿出贵夫人似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罗贝尔说,“我敢肯定此时此刻,你脑子里正转得厉害。你喝了几杯潘趣酒?”
  “肯定不如您多,再说喝了潘趣酒也无济于事。”
  “啊!你承认了!”罗贝尔得意洋洋地说,“是有什么心事,连潘趣酒也无济于事。到底是什么事?”
  “是斯克利亚西纳。”我笑着说,“他对我解释说法国知识分子完蛋了。”
  “他巴不得这样!”
  “我知道。可他说的还是让我发怵。”
  “像你这个年纪的大姑娘,遇到一个什么先知,还轻而易举地受影响!斯克利亚西纳,我很喜欢他,他呀,爱折腾,说胡话,不安稳,眼睛四处乱转,可千万不要拿他当真。”
  “他说政治一定会把您吃了,您必将不再写作。”
  “你相信了?”罗贝尔乐呵呵地问。
  “可您的回忆录迟迟不完稿,这是事实。”
  罗贝尔犹豫了一下:“这是特殊情况。”
  “为什么特殊?”
  “在回忆录里,我提供了那么多反对我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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