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 四

  亨利开口笑了起来,在他看来,只有当迪布勒伊想表现得恬不知耻之时,才显得最为幼稚天真。波尔谴责他危言耸听,这自有道理,倘若他真的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那他决不会如此开心。事实是他看到出现了行动的可能性,迫不及待地要适时利用。亨利并不感到那么兴奋。显然,自1939年以来,他变了,从前,他是左派,这是因为资产阶级使他厌恶,社会不公平令他憎恨,也因为他把世上所有的人都看作兄弟。可这种美好的高尚情感并没有使他投入任何行动。如今,他知道自己若真的想要与自己的阶级决裂,他自己必须付出代价。马勒菲拉特尔、布古安和皮卡尔在小树林边丢了命,可他将永远怀念他们,仿佛他们还活在人间:他和他们围坐在一起,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盆红酒玉葱烧野兔,他们饮着白葡萄酒,谈论着前途,尽管并不十分相信会有什么前途。
  这四个当兵的,等战争一结束,他们各自又将重新成为一个资产者、一个农民、两个钢铁工人。此时此刻,亨利明白了,在其他三人和他的眼里,自己可能会像一个或多或少有点耻辱,但心甘情愿的特权者,再也不会是他们中间的人了。若要继续做他们的伙伴,惟有一条路可走:一如既往,与他们继续共事。1941年,当他与科隆布树林小组一起共事时,体会更为深刻了。开始时,事情并不顺利,弗拉基一口一个:“你明白吧,我是个做工的,我说的是做工的人的理。”亨利恼火极了。然而,多亏了他,亨利领悟到了从前根本不知晓的一些事理,他从此感觉到了这种威胁:仇恨。可他消除了这种仇恨,在共同的行动中,他们最终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战友。
  可是,一旦哪一天他又重新成为一个冷漠无情的资产者,这种仇恨必将重现,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除非他做出相反的表示,不然,他肯定是亿万人民的敌人,是人类的仇敌。他绝对不希望这种下场,他要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有所表现。不幸的是,行动已经改变了形式。抵抗斗争是一码事,政治又是另一码事。政治,这远远不能激起亨利的热情。他完全清楚类似迪布勒伊打算从事的运动意味着什么:委员会、讲演会、代表大会,人们讲呀,讲呀;势必要玩弄数不完的手腕,要没完没了地妥协,没完没了地接受站不住脚的折衷方案。时间被白白浪费,一让再让,气得让人发狂,还有那令人满怀忧郁的厌烦,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嫌恶的了。主办一份报纸,这是他心爱的工作,当然,两者并不相互排斥,甚或能互为补充。断不能把《希望报》作为遁辞。不能,亨利自感没有权利回避,他只是设法把代价控制到一定限度。
  “用我的名字,让我出席几次会议,这些,我无法拒绝您。”他说,“可不要对我有更多的要求。”
  “我当然对您要有更多的要求。”迪布勒伊说。
  “不管怎么说,眼下不行。从现在起到我出发这段时间,我有做不完的事。”
  迪布勒伊直瞪着亨利的双眼:“还始终坚持那个旅行计划?”
  “决不放弃。最迟三周后,我就要启程。”
  迪布勒伊声音中带有愠怨:“这是开玩笑吧!”
  “啊!我这下放心了!”安娜一副嘲讽的神气望着他说,“若您想去漫游一番,那您就去好了,您可以解释说这是惟一可做的明智的事情。”
  “可我不想,这是我高人一筹之所在。”迪布勒伊说。
  “我应该说,旅行对我来说就像是个神话。”波尔说道,继而向安娜莞尔一笑:“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后,你给我送上一朵玫瑰花,这所给予我的远胜过阿尔汉布拉①的花园。”
  ①位于格林纳达的摩尔国王宫邸,以其花园而著称。
  “啊!旅游,当然会使人兴趣盎然。”迪布勒伊道,“可眼下,留在这里更令人热情洋溢。”
  “可是我呀,我是多么渴望到别处看看,需要时,不惜徒步远行,哪怕鞋子里满是硬硬的干豌豆子,再磨脚也能忍耐。”
  “那《希望报》呢?您整整一个月扔下不管?”
  “我不在,吕克照样会办得很出色。”亨利回答说。
  他诧异地望着他们仨。“他们根本体谅不到!”总是这同样几副面孔,永远是一式的装饰,谈论的始终是老话题,遇到的总是一样的问题,愈变愈是千篇一律:到头来,大家都感到像一个死去的活人。友谊,巨大的历史激情,对这一切,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代价,品尝到了其中的滋味。可如今,他需要别的东西,这种需要如此强烈,哪怕试图作一解释,也会显得可笑。
  “圣诞快乐!”
  门开了,樊尚、朗贝尔、塞泽纳克、尚塞尔,整个办报的班子全来了。他们带了酒和唱片,一个个面颊冻得通红,扯着嗓子齐声高唱着“八月时光”那首老调子:
  他们在何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亨利快乐地朝他们微笑。他感到与他们一样年轻,同时觉得或多或少是自己塑造了他们。他张口与他们一起高唱起来。突然,电灯灭了,潘趣酒闪闪发光,圣诞装饰物劈啪作响。朗贝尔和樊尚往亨利身上撒光闪闪的礼花星子,波尔点燃了枞树上的儿童蜡烛。
  “圣诞快乐!”
  他们成双成对、成群结伙地赶来,细听着德扬戈·赖因哈特弹奏的吉他,他们跳啊、唱呀,纵声欢笑。亨利搂着安娜的腰肢,她声音激动地说:“差不多像在登陆的前夕,在同一个地点,来的也是这些人!”
  “是的,可现在,登陆已经盼来了。”
  “对我们来说,已经盼来了。”她说。
  他知道她心里惦念着什么,此时此刻,比利时的村庄正在燃烧,滚滚热浪拍击着荷兰的乡野。然而在这里,却是一个节日的夜晚,第一个平安无事的圣诞节。有时候,必须庆贺一下,热闹一番,不然,打了胜仗又有何用?这是在过节,他又闻到了这熟悉的白酒、烟草和米粉的香味,闻到了长欢之夜的气息。千百道五彩缤纷的水柱在他脑海中喷射。战前曾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在蒙巴纳斯咖啡馆,大家开怀地喝着牛奶和咖啡;在弥漫着油墨味的工作间,大家尽情地交谈;在小巧玲珑的舞厅里,他怀里搂着波尔这一世间最美的女子。在那嘈杂的金属机械声四起的拂晓时分,总是有一个温柔得令人发狂的声音对他喁喁私语,说他正在写作的一定是部好书,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了。
  “您知道,”他说,“我已决定写一部欢快的小说。”
  “您?”安娜一副逗乐的神情,瞅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动笔?”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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