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二十一章 女人的处境与特性(6)

  他们谴责一般的罪恶,却纵容自己的个人邪念;他们还认为,靠出卖肉体生活的女孩子是堕落的、放荡的,而利用她们的男性则不是。有一件轶事将有助于说明这种心理状态。在19.20世纪之交,警察在一个妓院发现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审讯取证时,这两个女孩子提到了她们的嫖客,他们是一些显赫人物,其中一个女孩子还要说出名字。法官立刻制止说:
  “不许你玷污一个体面男子的名字!”一个被授予勋级荣誉军团称号的绅士,在夺走小女孩的处女贞操时,仍是一个体面人;他有弱点,可弱点谁没有呢?而小女孩没有进入这个世界的道德王国的野心——她不是地方长官,也不是将军或伟大的法国人,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她把她的道德价值圈在性的偶然性的王国里:她是堕落的、腐败的、邪恶的,只配送进感化院。
  在许多情况下,只要不玷污他的崇高形象,男人在女人的默许下可以干些使她名誉扫地的坏事。她不完全懂得这些微妙之处;她只认识到男人并不按照他所宣布的那些原则行事,而且还要她违背这些原则;他口是心非,所以她也逢场作戏。她会是一个贞洁忠实的妻子——并会偷偷地屈服于他的欲望;她会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母亲,但她也会小心地实行节育,如有必要就去堕胎。男人在正式场合反对她——这是此等游戏的规律,但背后却又感激她的“水性杨花”,感激她的不育。
  女人扮演了那些要是让抓住就会被行刑队处决、要是成功就会腰缠万贯的间谍角色;她要承担男人的种种不道德:不但是妓女,而且所有的女人都被当做通往阳光明媚的、有良好卫生条件的、住着体面人的大厦下面的阴沟。所以,当有人向这些女人谈起尊严、荣誉、忠诚之类完全属于男性的崇高美德时,如果她们不想“谈下去”,这是不会令人惊讶的。有德性的男性指责她们自私、做戏、撒谎时,她们尤其报以辛辣的嘲笑。她们十分清楚,没有任何别的出路前她们开放。男人在涉及金钱和成功时也是“自私的”,但他在工作中有得到它们的手段。女人被分派担任的是寄生者角色——而每一个寄生者都是剥削者。为了获得人的尊严,为了吃饭和享受生活,为了生育,女人需要男性;正是通过性的服务,她才得到了这些利益;
  由于受到这种功能的束缚,她完全变成了使用工具。
  至于说谎,除非卖淫,在她和她的保护人之间不存在直言不讳的商业交易问题。男人甚至要求做戏:她希望成为他者;但一切生存者都是主体,都想根据自己的意愿克制自己。男人希望女人成为客体:她让自己变成了客体,她只是在这样做的那一刻才发挥了自由的主动性。这是她的最初背叛;连最温顺、最被动的人也仍然是一个有意识的人;有时,她在委身于他时,还在观察他、评价他,这种情况会让他感到受愚弄;她应当只是一个贡品,只是一个猎物。不过他还要求这个“物”是自愿把自己交给他的:在床上他要她感到快感;在家里她必须真心实意地承认他的优越地位和他的长处。
  于是她在服从时假装独立,虽然别的时候她也主动表演被动角色的喜剧。她撒谎是为了控制每天供给她面包的男人;吵架和流泪,心荡神移的爱,神经症的危险,这全是假的,所以她撒谎也是为了逃避她因自身利益而予以接受的专制。他鼓励她假装奉迎他的傲慢与虚荣;她反过来也用异化力量去反对他。这样她便报复了他,而这无疑是甜密的,因为她用欺骗他满足了她自己的欲望,享受到了嘲弄他的快乐。当妻子和高级妓女假装她们其实并没有感到的心荡神移时,她们在撒谎;后来和情人或女友在一起时,她们取笑受她们捉弄的人是何等地幼稚与虚伪。“他们不但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还期望我们精疲力竭以显示快感”,她们怨恨地说。
  这种说法很像仆人们在自己呆的地方对主人说长道短时的说法。女人也有这样的毛病,因为她也是父权压迫的受害者;她也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因为她彻头彻尾地观察了男人,就像贴身仆人似的。但是显然,女人的特性没有一种可以证明她的本质或意愿原本就是堕落的:它们是处境的反映。“强权之下,处处有异化,”傅立叶说,“禁令和走私是不可分的,在爱情当中和在贸易当中都是如此。”男人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女人的缺陷是她的处境的表现,以至他们急于保持两性等级制度,怂恿他们的伙伴只具备让他们蔑视的特性。无疑丈夫或情人会被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个特定女人的缺陷所激怒,可是当他们赞美一般女性勉力时,又认为这种魅力同它的缺陷是不可分的。如果女人不是背信弃义的、轻浮的、怯懦的、懒惰的,她便失去了诱惑力。
  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海尔茂解释说,当一个男人宽恕一个脆弱女人的幼稚过错时,他是感到多么强大、公正、善解人意和宽宏大量啊。同样在伯恩斯坦的剧作中,丈夫们(作者和他们是通好气的)也是被偷偷摸摸的、心怀鬼胎的、与人私通的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渴望俯视她,以鲜明表现自己的男性特长。如我们所见,美国的种族主义者和法国的殖民主义者也都希望黑人是偷偷摸摸的、懒惰的、撒谎的:这正好证明他一钱不值;这会把公正置于压迫者这一边;如果黑人坚持要做正派诚实的人,他就会被视为“坏演员”。这么一来,女人的缺陷,由于她并不想克服,相反要把它们变成一种装饰,而愈发被夸大了。
  女人不接受逻辑原理,也不承认道德规范,对自然法则持怀疑态度,所以她对一般存在缺乏判断力:在她看来,世界仿佛是各种特殊情况的大杂烩。这可能是她宁肯相信邻居的闲言碎语,也不愿意相信科学解释的原因。无疑她是尊重印好了的书的,但这种尊重却表现为她看书时走马观花,不能领略书中的含义;另一方面,她在排队或在车厢上所听到的某个素不相识的人讲的奇闻轶事,却立刻具有压倒性的权威。在她的范围内一切都是有魔力的;在此之外,一切也都是神秘的。她不熟悉判断是非的标准;只有直接的经验——她自己的经验,或经过再三强调的别人的经验,才是令人信服的。至于她自己的自我,她觉得她是一个特殊的情况,因为她被隔绝在家中,不能主动接触其他女人;她总是期望命运和男人能给她带来额外的利益。她非常相信她的直觉,而不是相信普遍有效的推理;她很愿意认为这种直觉来自于上帝,或来自于某种模糊的世界精神;对于某种不幸或意外,她冷静地想道:“我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相反,对于利益,她却认为“我是个例外”,所以宁可说她在期待得到额外的利益。售货员会在价钱上给她打折扣,警察会让她没有通行证也可以通过;她学会了过高估计自己微笑的价值,而且从未有人告诉过她所有的女人都会微笑。并不是她认为自己比邻居特别:她不做这种比较。基于同样理由,经验极少向她证明她是怎么错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但从未从中得出有效的结论。
  这也指出了女人未能建成一个稳固的、可以向男性挑战的相反的世界的原因;她们时常抱怨普通的男人,她们讲述卧室里或分娩时发生的事情,她们交换算命天宫图和美容秘方。
  但她们又缺乏建设这个可供她们发泄怨恨的世界所必需的坚定信念;她们对男人的态度极为矛盾。无疑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单薄而脆弱的躯体,他是一个笨蛋、一个讨厌的雄蜂、一个卑鄙的暴君、一个爱虚荣的自私之徒;但他也是一个解放她们的英雄,一个赋予她们以价值的神。他的欲望是粗鄙的欲望,他的拥抱是可耻的义务;不过他那烈火一般的热情和男性力量,又仿佛是开天辟地的力量。当女人欣喜若狂地说“他真是个男子汉”时,她立刻唤起了她所赞美的那个男人的性活力和社会影响力。在性和社会这两个领域中,他都显示了优越的创造力;她不能想像他是一个大艺术家、大商人、将军、领袖,而又不是一个性能力很强的情人,所以他的社会成功,一向有着性的吸引力;反之,她很快就会认为那个满足她欲望的男人是个天才。
  我们还必须附带地指出,她因此会去恢复一种男性神话。对于劳伦斯,就像对于许多其他人,男性生殖器既代表生命活力又代表人的超越力。所以女人能在床第之乐当中看到同世界精神的交流。她在对男人的神秘崇拜中,由于极其得意而失去了自我,同时也重新找到了自我。这种矛盾因人们的性能力的多样性而很容易得到解释。他们中间的有些人(她通过日常生活知道他们的性无能是偶然的),是人的卑鄙化身;另一些人则让男人的伟岸达到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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