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二十章 中老年女人(4)

  靠代理人生活虽然方便却始终是不安全的。事情的结果可能违背她的初衷。儿子往往只是个饭桶、无赖、不成器的家伙、笨蛋、忘恩负义之徒。母亲对假定他要体现的英雄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哪种人比能真诚地尊重孩子人格的、甚至在失败时也能承认他有自由共和他一起承担献身于事业所要冒的种种风险的母亲更少见的了。我们倒是常常可以碰到这样的母亲,她们仿效受人赞许的斯巴达人,兴高采烈地让儿子要么胜利,要么去死;仿佛儿子在世上的职责就是要去证实母亲生存的正当性,获得那些她认为对他们俩都有益的东西。母亲要求这个神童的设计符合她自己的理想,而且他这些设计的成功实现是万无一失的。每一个女人都想生出一个英雄、天才;但所有真正英雄和天才的母亲,都抱怨她们的儿子伤透了她们的心。
  实际上,男人往往是在违背母亲意愿的情况下,赢得她作为个人装饰梦寐以求的、放在她的脚下甚至都不敢承认的战利品的。她即使在原则上对儿子的事业表示认可,也会被一种矛盾折磨着,这种矛盾和折磨恋爱女人的矛盾相似。为了证实他的生命——还有他母亲的生命是正当的,他必须勇往直前,向着某些目的和目标超越他的生命;为了达到它们,他必须有损于健康也在所不惜,必须招惹风险。但是当他把某些目标置于活着这一单纯事实之上时,他便会对母亲的礼物的价值产生怀疑。她对此深感震惊;只有在她所生出的这个肉体对于他是至善(the Supreme good)的时候,她在男人面前才会拥有主权。他没有权利摧毁她忍着剧痛生出来的东西。“你会搞垮自己的,你会生病的,你会出毛病的,”她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
  然而她也十分清楚,仅仅活着还是不够的,否则生育本身就会变得多余。如果她的子女是个懒鬼、懦夫,她会第一个反对。她的大脑一刻也没有休息。他出征参战,她希望他能活着回来——但要载誉而归。她希望他的事业能成功,但又唯恐他劳累过度。不论他做些什么,她总是放心不下,无可奈何地看着事业是属于他的,她无法控制。她唯恐他会迷路,唯恐他会失败,唯恐成功会毁了他的健康。她即使信任他,年龄和性别差异也会有碍于母子间的真正合作;她不熟悉他的工作,况且他也没有要求她合作。
  这解释了为什么即便母亲为儿子特别感到骄傲,也总是感到不满意的原因。她认为她不但生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身体,而且创造了一种绝对必要的生存,于是她回顾往昔时觉得自己生存的正当性得到了证实;但证实这种正当性对她并不是一种职业:她必须继续行善以充实她的日子;她希望自己对她的神是不可缺少的。施加在这个信徒身上的骗局,在这种情况下会遭到无情的揭穿:他的妻子会剥夺她的职能。人们常常描述她对这个“夺走”她孩子的陌生女人所怀有的敌意。母亲会把分娩这个野蛮而不自觉的过程,升到神圣而神秘的高度,拒绝承认人的决定可以起较重要的作用。在她看来,价值已经确立,它们始于本性,始于过去:
  她误解了自由所承担的义务的价值。她儿子的生命是从她那里得到的,而他从这个他昨天还不认识的女人身上,又能得到什么恩惠?肯定是由于某种巫术,那个女人才能够说服他去过那种至今尚不存在的结合生活;那个女人诡计多端,自私自利,是个不吉利的家伙。母亲急切地盼望着这种欺诈行为会被揭穿;她受到好母亲(她用双手包扎好了坏女人留下的伤口) 。
  古老神话的鼓舞,所以她注意观察儿子的脸色,看看是否有不幸的迹象——尽管他否认,她还是发现了这些迹象。他虽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可她还是可怜他;她暗中监视着儿媳妇,对她百般挑剔;母亲用过去早已习惯的方式,来反对她的每一项革新,谴责这个侵犯他人权利者的存在。
  每一个女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心上人的幸福:妻子希望看到他是一个男子汉,以便通过他去征服社会;母亲则希望对他加以保护,把他带回到童年时代。年轻的妻子期望她的丈夫能够变成富翁或名人,母亲则用他的本性难移这一法则,去反对妻子的打算:他是娇嫩的,他绝不可以劳累过度。当轮到新来的女人怀孕时,过去与未来的冲突加剧了。“孩子的出生即父母的死亡”;在这种时候,这一真理显示出其全部的残酷力量:希望靠儿子活下去的母亲认识到,他就要判处她的死刑。她给予了生命;生命将继续存在,可是她却要消失了;她不再是那个大母神(themother)——她只不过是一个环节。她从永恒的偶像天国殒落,此后只不过是一个完蛋了的、过时了的人。在这种时候,她的仇恨在病态情况下可能会发展到极其严重的地步,以至会引起神经病或驱使她去犯罪,如勒费弗尔夫人就是这样。
  在正常情况下,祖母能够克服她的敌意;有时她顽固地认为婴儿只属于她的儿子,她爱他爱到了专横的程度;但通常年轻母亲会宣称孩子是属于她自己的;祖母的嫉妒使她对幼儿有一种暧味的感情,敌意掩饰在焦虑的外表之下。
  母亲对成年女儿的态度是极其矛盾的:她希望儿子能够成为一个神,而希望女儿是一个替身。这个替身是一个可疑的人物,往往会伤害原型,如我们在坡的故事和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里就是这样看到的。所以,女儿在变成女人的同时,也宣判了她母亲的死刑;然而她却让自己继续活着。母亲的行为依她从孩子的蓓蕾初放中所看到的是毁灭还是再生,而有很大的不同。
  有的母亲冷酷而又怀有敌意。她不能接受一个欠她一条命的忘恩负义之徒来顶替她。人们常注意到风骚女人对衬出她矫揉造作的青春少女所感到的嫉妒:把每个女人都视为可恨的竞争者的她,甚至把她自己的孩子也看成了竞争对手;她会把她赶走,或者让她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或者设法剥夺她的社交机会。她虽然为自己身为妻子和母亲堪称典范、举世无双而感到骄傲,但仍会为反抗罢黜而进行残忍的斗争。她总在说她的女儿只不过是个孩子,把她做的事视为儿戏;她太年轻,不宜结婚,太娇嫩,不宜生育。
  如果她坚持想有一个丈夫、家庭和孩子,那么这一切都是言不由衷的。母亲绝不会对挑剔、嘲讽或预言要出问题感到麻烦。如果有可能这么做的话,她会罚女儿永远留在童年阶段;如果无可能,她也会试图毁掉女儿勇敢得到的成人生活。我们已经看到,在这方面她往往会成功:由于受这一有害的影响,许多年轻女人一直不育或流产,不会哺育孩子,或者不会理家。夫妻生活将是不可能的。由于不幸与孤独,她将会在母亲主权的卵翼下寻求庇护。如果她反抗,她们将会永远冲突与对立;受挫的母亲常把对女儿蛮横无 礼的独立的愤怒转嫁到女婿头上。
  热情认同于女儿的母亲,其专制程度一点儿也不会小;她想利用她成熟的经验重度一次青春,以便在把她自己从过去拯救出来的同时,挽救她自己的过去。她要根据她所梦寐以求但从未有过的丈夫的标准,亲自挑选一个女婿;她卖弄风情而又自作多情,所以她很容易认为女婿在心底暗暗要娶的是她;通过女儿,她满足了自己对财富、成功和名声的旧有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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