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七章 母亲(8)

  于是我开始仔细端详闯进家来的这位不速之客……在我凝视的目光中会含有深深的爱吗?恐怕还不能这么说。我的确习惯于对什么事都感到好奇——现在仍然如此。所以,我对这个集壮观之大成的刚出世的孩子感到不胜惊奇:她的指甲,如粉红河虾凸壳一般透明,她的脚掌,还未落地就来到我们这儿。她的睫毛如羽毛般轻盈,垂落在她的双颊上,她的眼睛仿佛在大地景物和淡蓝色的梦之间。她的小小的性器官,犹如有浅浅沟纹的杏仁,两瓣嘴唇闭合。但我却无法为这种我常发出的赞叹起个名称,我不认为这就是爱。我观察着,等待着……从这我在生活中盼望已久的注视中,我并未产生一般入了魔的母亲的那种警觉和竞争感。我不知道那个信号——它对于我来说,将预示着迈进生活的更为困难的第二阶段——何时会出现?我不得不得出结论说,通过多次叮嘱、潜在的嫉妒骚动、错误的乃至正确的事先警告,通过洋洋得意地控制我低三下四地创造出来的生命,通过我想一本正经地教训别人的多少有点虚伪的意识,我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平常的母亲。到目前为止,只有当她甜蜜的小嘴吐出清晰的话语时,只有当意识、顽皮乃至亲情使一个与其他孩子无异的孩子变成一个女儿,而且由一个女儿变成我的女儿时,我才能恢复平静!
  也许许多母亲都会对承担新的责任感到惶惶不安。这样的女人在怀孕时完全听任肉体的摆布,不要求有任何主动精神。而今她面对着一个有权要求得到关心的人。有些女人依旧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她们住院的时候,愉快地爱抚着自己的孩子,但回家后却把孩子视为一种负担。甚至连哺乳也不能给这种女人带来任何快意;相反,她担心这会毁掉她的胸脯;她怨恨地感到自己的乳头给弄破了,乳腺给弄疼了,让孩子吸吮伤害了她;她觉得孩子吸走了她的力量,她的生命,她的幸福。孩子让她处于苛刻的奴隶地位,不再是她的一部分:他似乎是个暴君;她对这个陌生的小家伙,这个个人产生了敌意,因为他威胁了她的肉体,她的自由,她的整个自我。
  这里涉及到许多其他因素。女人与她母亲的关系仍在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海伦·多伊奇提到这样一个实例,有个年轻的哺乳母亲,每当她的母亲来看她时,她便不来奶水;她紧张不安,就像学生上考场似的。年轻的母亲常常要求得到帮助,但她对别人照料这孩子又感到嫉妒,因而显得很不高兴。她同孩子父亲的关系,以及孩子父亲对此的感觉,也有着重要的影响。综合经济和感情方面的复杂原因,孩子可能会成为负担和障碍,也可能会被当做宝贝,成为获得自由和保障的手段。有时敌意变成公开的仇恨,通过极端忽视和虐待表现出来。
  通常,母亲会念念不忘自己的责任,努力抗衡这种敌意;她的内疚感引起一种焦虑状态,这是孕期忧虑的继续。精神分析学家们认为,母亲如果总也摆脱不掉想伤害孩子的念头,如果臆想会发生可怕的意外,那么她们就会把孩子当成敌人,强迫自己对他们进行压制。
  这个事实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引起注意,并使母子关系明显有别于其他任何人际关系:
  婴儿最初并没有积极参与这种关系——他的微笑,他的呀呀学语,除了母亲所赋予的无任何其他含义;不论他是显得迷人、无与伦比,还是显得讨厌、平庸和可恨,这都要取决于她,而不是取决于婴儿。这就是为什么冷漠。不满和阴郁的女人,若是想通过孩子获得一种伙伴关系、一种温暖、一种刺激,借以摆脱自我,其结果总是大失所望的原因。和青春期、性发动和婚姻的变化一样,做母亲的变化,在希望以外部事件更新自己的生命。从而证明生命的正当性的那些人身上,也会引起深深的失望感。
  索菲娅·托尔斯泰写道,那9个月在她的一生中是极其可怕的,至于第十个月,谈得越少越好。她在日记中枉费心机地想表现出一种传统的快活,但我们看到的却是她的悲伤,她对新责任的忧虑,尽管她发誓说她有强烈的母爱,还说她爱自己的丈夫,因为孩子是属于他的。但是很显然,她如此炫耀她对丈夫的爱,仅仅是因为她其实并不爱他。这种厌恶实际上反映在她在不情愿的拥抱中所怀上的孩子身上。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描述了一位年轻母亲的含糊态度,她喜欢她的丈夫,但讨厌和他拥抱。她对孩子很有感情,同时却有一种空虚感,她忧心忡忡地把这种空虚感看成是彻头彻尾的冷漠。琳达悠闲地躺在花园里,旁边紧靠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斯坦利。
  是啊,她嫁给了他。更重要的是她爱他。不是大家所见的那个斯坦利,不是平常的那个斯坦利,而是胆怯、敏感、无知、每天晚上都跪着祈祷的斯坦利……但麻烦的是……她很少见到她的斯坦利。倒是有过宁静的目光,宁静的片刻和瞬间,但其余一切时间,好像都是住在常常着火而又无法避免的房子里,坐在天天遇难的船上。而大难当头的总是斯坦利。她的整块整块的时间都花在让他得救、恢复和安静上面,花在倾听他的故事上面。剩下来的时间则在生怕怀孕中度过……说生儿育女是女人的共同命运倒是满动听的。但并不对。例如她就能证明那是错的。由于分娩,她被拖垮,变得衰弱,失去了勇气。倍加难以忍受的是,她并不爱自己的孩子。假装也没有用……
  不,每当她踏上那可怕的旅途,它就好像一股寒风,吹得她周身寒彻;她实在没剩下什么温暖留给他们。
  至于那个男孩子——啊,谢天谢地,母亲总算要了他;他是属于母亲的,或是属于贝里尔的,或是谁想要他,他就属于谁。她几乎从未抱过他。她对他非常冷淡,让他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琳达朝下望了一眼……
  那笑是多么离奇,多么出人意料,连琳达自己也笑了。不过她控制住自己,对孩子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小孩子。”
  “你不喜欢小孩子?”男孩子不能相信她。“不喜欢我?”他傻乎乎地朝着母亲挥着胳膊。
  琳达离开椅子,坐到草地上。
  “你为什么老是在笑?”她声色俱厉地说,“要是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你就不会笑了。”……琳达对这个小家伙的自信十分惊讶……啊,不,还是真诚点好。这不是她的感觉;这是截然不同的某种感觉,十分新奇的某种感觉,十分……泪珠在她眼里滚动;
  她轻轻地对男孩子说,“喂,我的小滑头!”
  这些例子全都证明,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不管怎么说,反正“本能”这个词对人类不适用。母亲的态度,取决于她的整体处境以及她对此的反应。如我们刚才所见,这有无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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