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三章 少女(7)

  这是一种病态的极端,然而其过程却是正常的。玛丽·巴什基尔切夫同一位无法接近的贵族男子,曾保持了想像中的感情关系,希望在身为女人无法获得独立成功的环境中,提高她的自我。她想做名人,但作为女人如何实现这一愿望呢?她需要一个男人,但他的地位必须极高。她写道:“在优越的男人面前卑躬屈膝,应当是优越女人的最大骄傲。”于是,自恋导致了被虐狂,这一点我们在女孩子对残酷丈夫和神圣殉道者的梦想中已经看到。这种自我仿佛是为他人并且是由他人形成的:他人越强大,这个自我就越高贵、有力。在他人面前消灭自己,是为了在自己身上并为自己实现他人。假如玛丽·巴什基尔切夫被尼禄所爱,她也会成为尼禄。说实在的,这种对虚无的梦想,是对存在(tobe)的一种自豪意愿。实际上,她从未遇到过一个男人,其出类技革足以让她对他如痴如狂。拜倒在自己所虚构的遥远之神的脚下是一回事,而委身于一个有血有肉的男性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许多少女在现实世界坚持追求这一梦想;她们在寻找一个在所有方面都比其他所有男人优越的男人,他拥有财富且名声显赫,是一个由于为他所爱将具有他的光辉和主要性(essentiality)的绝对主体。
  她们奉献自己的爱情,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男性,而是因为他是那个崇高的人。于是,她们的爱情被理想化了。一个朋友对我说:“我想得到巨人,却只找到了男人。”由于这种极高的要求,少女瞧不起仅仅是凡夫俗子的有志者,并回避性问题。她无所顾忌地坚持她自己所梦想的形象,它作为一种形象确实很迷人,但她决不希望遵循这种形象。因而玛丽·勒·哈尔杜思在《黑幕》里叙述了她如何兴奋地想像自己是奉献给某个男人的牺牲品,尽管她实际上是一个盛气凌人的人:
  我们痛苦地生活着。我非常费眼神地给他补衣服。由于得病,我们唯一的孩子正面临死亡的威胁。
  但我的嘴角上挂着温柔的痛苦微笑,我的眼睛里表现出在现实生活中我会非常讨厌看到的沉默勇气。
  在超越这些自恋结果时,有些少女比较现实地感到需要一个引路人,一个老师。逃出父母的控制以后,她们发现这种尚不习惯的独立是令人窘迫的。她们所能够做到的几乎只是消极地利用它,陷入任性和放纵。她们仍然希望放弃自己的自由。任性的。高傲的、具有反抗精神的、令人难以容忍的年轻女郎,在私通时被一个通情达理的男人治得服服贴贴,这种故事是廉价文学和电影的标准样式,也是既讨好男人又讨好女人的陈词滥调。例如,德·塞居尔夫人在《如此童恋!》里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吉泽尔的孩子,对过于溺爱她的父亲感到失望,开始依恋严厉的老姑母。成为少女时,她又受到一个爱吹毛求疵的年轻男人朱里安的影响。他对她讲刺耳的实话,羞辱她,并想改造她。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富有公爵,生活很不幸福。只是在作为寡妇接受了她的良师的热烈爱情时,她才终于获得了快乐和智慧。在路易莎·M·奥尔科特的《贤妻》中,任性的乔在她未来的丈夫严厉指责她的一些毛病时,开始和他相爱。尽管美国女人的自尊心很强,好莱坞影片还是一再表现这些难以驯服的年轻姑娘被丈夫或情人的适度粗暴所治服:打一两个耳光,或者,最好是痛揍一顿,似乎是勾引的可靠方式。
  然而实际上,从理想之爱到性爱的转变,不全是这么简单的。许多女人多少都能坦率地承认,她们之所以谨慎地避免与所钟爱的对象有任何亲近,是因为担心受骗。如果这位英雄、巨人、半人半神,对他所激起的爱作出反应,把它变成一种现实体验,少女就会感到震骇,她的偶像就会沦为她所嫌弃的男性。有些风骚的少女“拼命”想吸引她们认为是“有趣的”或“迷人的”男人,然而如果他反过来对她们表现出过于浓厚的兴趣,她们又会自相矛盾地心烦意乱。他之所以对她们有吸引力,是因为他仿佛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作为情人,他未免显得太平庸了——“他不过是个男人,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女孩子责备他使她失去尊严,以此为借口回避会给她敏感的处女性造成威胁的肉体接触。即使她委身于她的“意中人”,她在他的怀抱里也仍是冷淡的,而且,如斯特克尔所说的那样,“在这种事发生之后,一个思想清高的女孩子有时会自杀,或者,由于意中人原来是个‘野兽’,她想像中的整个爱情大厦会顿时倒塌。”
  这种对不可能实现的理想的喜好,往往使少女与对她的一个朋友感兴趣的男人相爱,而且这往往是一个已婚男人。她很容易被唐璜式人物迷住;她梦想征服并控制这个任何女人都不曾长期留住的勾引者。她怀着改造他的愿望,不过她也清楚她不会成功,而这就是她所以选择的一个原因。有些少女永远不能体验到真正的完整爱情,她们一生都在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在女孩子的自恋与她的性欲注定她要有的那种体验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冲突。女人不会接受她的次要者地位,除非她在这种放弃行为中可以重新变成主要者。可不是吗,她在变成客体的过程中,成了孤芳自赏的偶像,但对让她仍成为次要者的无情逻辑,她则予以唾弃。
  她想做迷人的宝贝,而不是做被人获取的物品。她喜欢像神奇的物神似的,充满着魔力,而不喜欢把自己看做供人观赏、触摸和损伤的肉体:不错,男人的确喜欢让女人成为猎物,但他却在逃避吃人女魔得墨忒耳。
  她对能引起男性的兴趣、激起爱慕感到骄傲,但对反过来被捕获却感到厌恶。随着青春期的来临,她开始懂得羞耻。而这羞耻将会长久存在,与她的风骚和虚荣融为一体。男人们的注视,对她既是奉承又是伤害。她只想让人家看她展示出来的部位,可人们的目光总是太锐利了。于是,男人们发现这种前后矛盾是无所适从的:她袒胸露肩,裸露双腿,可人们一旦去注视它们,她便会脸红,恼怒。她喜欢刺激男性,但如果看到她已经引起他的欲望,她又会感到厌恶,退避三舍。男性的欲望是恭维,同样也是冒犯。就她认为自己应当对她的魅力负责,或应当自动地运用这一魅力而言,她对自己的成功感到很高兴;但就她的面容、体态和肉体是她必须忍受的事实而言,她又不想让这个贪婪而无关的陌生人看到它们。
  这就是这基本羞怯的深层含义,它令人困窘地妨碍了最大胆的卖弄风情。一个小女孩可以惊人地大胆,因为她没有意识到采取主动会暴露她的被动性:一旦看到了这一点,她就会感到惊恐和烦恼。没有什么比看一眼的含义更暧昧的了。它在远处存在,在那种距离它似乎意味着尊重,然而它却不知不觉地占有了所看到的形象。未成年女人在这些陷阱里挣扎着。
  她开始放纵,但又立刻对自己升腾的欲望严加控制和压抑。在她仍在骚动的身体里,她时而感到抚摸是一种美妙的快感,时而又感到它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搔痒。接吻最初使她激动,后来突然让她放声大笑。每次屈从之后紧接着就是反抗。她让自已被吻,但又擦拭嘴唇借以卖弄。她笑容可掬,一往情深,后来又突然热嘲冷讽,充满敌意。她许诺,却又故意忘记。
  在如此表现出孩子气的乖僻性情时,这个“不成熟的果子”在防范着男人。少女常被描绘成这种半野蛮半驯化的造物。比如,柯莱特在《学校里的克洛迪娜》和《麦苗青青》中,就是以迷人的万卡的形式这样描写她的。她对自己所面对和君临的世界怀有浓厚的兴趣,但她也对男人感到好奇,对他怀有一种肉体上的和浪漫的欲望。万卡身上被荆棘划破过,她捉喇蛄和爬树,可当她的伙伴菲勒摸她的手时,她还是在发抖。她懂得了使身体变成肉体、使女人第一次展示为女人的兴奋。她觉醒了,开始希望自己是美丽的:她时时梳理头发,使用化妆品,穿薄薄的蝉翼纱;她以卖弄风情和诱惑别人为自娱。但她有时似乎希望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存在,于是她穿起又旧又难看的衣服,或穿不合身的裤子。她扮演的一个重要角色不准她卖弄风情,认为这是对原则的放弃。所以她故意用墨水涂抹手指,不梳头发,一副邋遢相。这种反抗行为使她变得笨拙,她感到了这一点,于是很烦恼。她被激怒了,脸红了,使自己加倍地笨拙,而且对这种想诱惑人且已流产的企图感到战栗。在这个阶段,少女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个孩子,然而她不承认自己正在变成成人。她一会儿责备自己的幼稚,一会儿又责备自己的女性服从。她处在一种不断否定的状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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