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三章 少女(5)

  有一个从12岁时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20岁的小女孩,写下了以下几句扉页题词:
  我是你的小小笔记可爱优美又从不泄密告诉我你全部的心事吧我是你的小小笔记还有人写下这样的留言:“我死后方可阅读”,或“我死后销毁”。女孩子的这种保密意识,在青春期以前就开始产生了,现在肯定变得更加强烈。她把自己封锁得如铁桶一般,不愿意让周围人知道她那隐藏得很深的自我。她认为那自我是她真正的自我,可事实上它是一个想像中的角色。她可能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娜塔莎那样假扮成舞蹈演员,或者像玛丽·勒内吕那样假扮成圣女,或者那个令人惊叹万分的人物干脆就是她自己。在这个女主角同亲友们所熟悉的她客观本人之间,始终有着天壤之别。她也承认自己不为人理解,这时她同自己的关系反而更加热烈:她陶醉于自己的与世隔绝,觉得自己就是与众不同、优越、特殊;她向自己许诺,未来一定会对她现在的平庸生活进行报复。她用梦想逃避这狭窄而无价值的生活;她一向喜欢梦想,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醉心于这种倾向。她用富有诗意的陈词滥调掩饰给她带来威胁的世界;她把月亮的光辉、粉红色的云朵和轻柔的夜献给了男性;她用自己的身体建成了大理石、碧玉和珍珠母般的神殿;她给自己讲些无聊的神话故事。她之所以屡屡陷入这种愚蠢境地,是因为她对世界没有支配力。要是她觉得自己该行动,就会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然而她更可能在困惑中等待。年轻男人也在梦想:尤其是梦想自己所扮演的主动角色的冒险。少女喜欢不可思议的事物胜过于喜欢冒险。在她看来,事物和人显然都是变幻莫测的,有魔力的。魔力涉及被动力量观念。进入青春期的少女注定是被动的,可她又渴望权力,所以她必然相信,她的身体具有魔力,可以使男人受她支配,她的整个命运都具有魔力,可以使她无须做什么就实现自己的欲望。至于现实世界,她想把它忘掉。
  “我在学校的时候,上课有时会走神儿,想入非非……”一位少女写道。“我陷入愉快的怪想中,以至完全失去了现实感。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醒来时,吃惊地发现自己竟在教室里。”
  “和写诗相比,我更喜欢胡思乱想,”另一位少女承认说,“我喜欢一边凝望着星空下的群山,一边瞎编没头没尾的美妙故事或构思着传奇。这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因为它比较股俄,给人以一种宁静、心旷神怡的感觉。”
  做白日梦可能会变成一种病态,并且可能会困扰人的一生,如下面的例子就是这样:
  玛丽·B·是一个喜欢幻想的聪明孩子,在14岁进入青春期时,出现了狂妄症心理危机。她自称是西班牙女王,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唱着歌,发号施令。两年来,每次来月经,这种事就要重复一次。后来的8年,她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但仍好幻想,并且抱怨自己的社会地位。将近23岁时,她的病情加重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
  出院后,她在家躺了3年,脾气乖戾、懒惰,成了家里的负担。她又被送进医院,这次是永久性的。她对生活毫无兴趣,但每隔一段时间(月经期?)她就会下床来,披着衣服,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而且她冲着医生微笑,常常表现出某种性冲动。她在自己的梦想世界陷得更深,她衣冠不整,常常裸体。然而却佩戴着古怪的饰物,如用锡纸做的王冠和用缎带做的手钢等。有时她对自己的情况,也能作出清醒的评论,说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和布娃娃一起玩并打扮自己,仿佛生活在梦中,是个幻想世界中的演员。她说,她好像在过好几种生活,而且无论哪一种生活她都是主角。她在自己的大房子里举行聚会。她生活在穴居人时代,有数不清的同床伙伴。她也曾有过朋友,那就是花儿、香水和貂皮。它们送给她丰盛的礼物。“当我赤裸在被窝里时,总是想起往日的时光。”她羡慕镜子里的自己。她想成为什么人就成为什么人,她是白痴,在吸毒,有情人。她说,她是一位医生的情妇。她说她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她说,其中一个孩子在旅行,他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潇洒的男人。她有许多这样的故事要讲,每一个都是她在幻想中所过的虚构生活。
  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做白日梦的病态,是自认为生命功能不健全因而害怕面对生存现实的少女对自恋的一种满足。玛丽·B·只不过是把许多青春期女孩子常有的一种补偿过程,推向了极端。
  然而对少女来说,这种单独进行的自我崇拜是不够的。为了实现,她还需要别人意识到的她的存在,于是她经常向伙伴们寻求帮助和慰藉。当她比较年幼时,她最要好的朋友支持她逃出母性圈子,去探索世界——特别是性的世界。这样,进入青春期少女的朋友,既是使她超出自我范围的客体,又是将那自我还给她的证人。有些女孩子还相互展示自己的裸体,比较她们的乳房:也许我们还记得《穿制服的少女》中,描写寄宿学校女生大胆取乐时的情景;她们的相互抚摸甚至具有全面性或准确性。如柯莱特在《学校里的克洛迪娜》当中所指出的,以及罗莎蒙德·雷曼在《含糊的回答》当中所含蓄指出的,几乎所有的少女都有同性恋倾向,而这一倾向与自恋爱好几乎无法区别:每一个人都渴望在他人身上,体验一下自己皮肤的柔润、自己体型的曲线美;反之,在她的自恋中也蕴含着对一般女性气质的崇拜。在性的意义上,男人是主体,所以在正常情况下,男人们被驱使他们接近有别于自己的客体的欲望,搞得相互分离。然而女人是欲望的绝对客体,这就是在中学、大学和艺术家工作室当中盛行那么多“特殊友谊”的原因。它们有些是纯柏拉图式的,有些则明显是肉欲的。在前者,它尤其是一个相互打开心扉、互谈心事的问题;而最诚挚的信任的证据,就是让所选定的朋友去看自己的私人日记。女朋友们之间不进行性拥抱,而是相互表白极端忠诚,并常以委婉方式互赠她们感情的信物。所以,娜塔莎用烧红的铁尺烫伤自己的胳膊,以证明她对索尼娜的爱。特别是她们相互起了许多可爱的名字,还写了热情洋溢的书信。例如,下面就是年轻的新英格兰清教徒艾米莉·迪金森写给她其中的一位朋友,一位年轻的已婚女人的话: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你,昨夜我梦见你了……我和你一起在一个极其美妙的花园里散步,我帮你采——玫瑰,尽管我们采呀采呀,可篮子里总是装不满。于是我整天都在祈祷能和你一起散步,再去采些玫瑰花。夜幕降临,我感到很愉快。我不耐烦地盘算着时间,等待着深夜的来临,期待着再梦见你和玫瑰,还有那永远也装不满的篮子。
  蒙杜瑟在他著名的《青春期的情感》里,引用了许多类似的信:
  亲爱的苏珊……我真想在这里抄几节雅歌:你有多么美啊,我亲爱的,你是多么美啊!像那神秘的新娘,你是我的夏龙玫瑰、幽谷中的百合;和她一样,你在我心中胜过任何普通的女孩子:你是一种象征,象征着美好崇高事物的精华……所以,纯洁的苏珊啊,我以一种纯洁、无私、含有宗教意味的爱,深深地爱着你。
  蒙杜瑟列举的另一个女孩子,在日记里袒露了某种不那么高尚的情感:
  我的腰被那只雪白的小手压着,我的手在她圆肩膀上搭着,我的胳膊靠在她裸露着的温暖胳膊上。就在这时,我紧紧靠着她的酥胸,眼前就是她漂亮的小嘴,它双唇启开,露出了贝齿……我发抖了,感到脸上在发烧。
  埃瓦夫人在她的《青春期》中,也收集了许多这种不正当心情的发泄:
  致我心爱的仙女,我最亲爱的爱人,我美丽的仙女。啊!说你仍然在爱我,说我永远是你的最忠诚的朋友吧。我好悲伤,我是多么地爱你,哦,我的L——我的爱说不出,道不尽,没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只说我崇拜你,实在太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情了。
  有时仿佛我的心都进裂了。被你爱真是太美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啊,我的宝贝,告诉我,你会长久地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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