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叛的遗嘱 第38章

  十五
  对于没有完成的短篇和小说,我很赞成说它们使任何一位遗嘱执行者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因为在这些重要性不相等的文稿中有三部小说:卡夫卡没有写过任何比它们更伟大的作品。但由于它们的未完成,他把它们列在失败的一栏,这丝毫没有什么不正常;一个作者很难相信一部他没有做到底的作品的价值在它完成之前已经可以让人十分清楚地看得出来。但是一位作者不可能看得出来的,可以在第三者眼里显现得清清楚楚。是的,由于这三本小说——我对它们无限欣赏——如果我处在布洛德的境地,我也可能处在可怕的尴尬之中。
  谁会给我建议呢?
  那个作为我们最伟大的导师的人。让我们打开《唐·吉诃德》,第一章,第七、八、九节:唐·吉诃德和桑乔在山里,听说了克利索斯托姆(CHRYSOSTOME)的故事:年轻的诗人爱上了一个牧羊女。为了能够在她身边,他把自己扮成一个牧羊人;但她并不喜欢他,于是克利索斯托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唐·吉诃德决定去看葬礼。诗人的朋友昂波罗索(AMBROSIO)主持小小的仪式。死者的遗体上盖满鲜花,旁边有写满诗的笔记本和纸。昂波罗索向众人解释说克利索斯托姆要求烧毁这些东西。
  这时威瓦尔多(VIVALDO)老爷,一位好奇的人加入了送葬人的行列,加以干预:他反对认为烧毁诗稿真正地符合死者的遗愿,因为愿望应当是理智的,而这个愿望并不理智。因而最好是把他的诗献给别人,让它给那些人带来快乐、智慧、经验。没有等昂波罗索作出回答,他俯下身,拾取了离他最近的几页纸。昂波罗索对他说:“出于礼貌,老爷,我允许您保留您已经拿去的;但是以为我不会烧毁其他的,那是徒劳的。”
  “出于礼貌,我允许您”:这就是说,即使死去的朋友的愿望对于我具有法律的严峻,我也不是法律的仆从,我遵守它们,作为一个自由人,并不对于其他与法对立的理由视而不见,比如礼貌或对艺术的爱。所以,“我允许您保留您已经拿去的”,同时希望我的朋友原谅我。虽然如此,由于这一例外,我违反了他的愿望,这个愿望对于我是一个法律;我这样做,由我自己负责,我自己承担风险,我作为违反一个法律的人这样做,而不是作为否认和取消这一法律的人;所以“以为我不会烧毁其他的,那是徒劳的”。
  十六
  电视上有一个节目:三个知名的受人欣赏的女人一起建议女人也有权被葬在先贤祠。应当想到,她们说,这一举动的象征意义。而且她们马上提出了几位已经去世的伟大女性的名字,在她们看来,她们应当在那里。
  无疑正确的要求;然而,有些东西使我不安:这些已死去的女性可能被人们马上转移到先贤祠①,她们不在自己丈夫的身边吗?肯定地:她曾经要求这样。那么人们把她们的丈夫怎么办?把他们也移过去吗?很难,由于不够重要,他们得留在他们所在的地方,那些被移走的女士将在寡妇的寂寞中渡过她们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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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PANTHEON:巴黎的一座著名建筑。1764-1790年建成。法国第三共和期间,在此为维克多·雨果举行葬礼,从此先贤祠成为祭仪名人之地。
  然后,我想:那么男人呢?对呀,男人!他们大概自愿在先贤祠!人们决定把他们变为象征,把他们与自己的女人分开,是在他们死后,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肯定违背他们的遗愿。
  肖邦死后,波兰同胞把他的尸体剖开,割去了他的心脏。他们把他的可怜的肌骨国有化,将他葬在波兰。
  人们对待死人或像对一堆废料或像对一个象征。对于他的已亡去的个性,是同样的不尊重。
  十七
  啊!不服从一位死人是这么容易。如果尽管如此,有时候,人们会遵从他的意愿,那么这并不是出于害怕,相反,是因为人们爱他,人们拒绝相信他已死去。如果一个年老的农民弥留之际请求他的儿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树,老梨树便不会被砍倒,只要他的儿子回忆父亲时充满着爱。
  带着宗教式的对灵魂永生的信仰,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去做。很简单,一个被我爱的死者对于我永远不会死。我甚至不能说:我曾经爱过他;不,我爱他。如果我拒绝用过去时态说我对他的爱,这就是说死去的那个人在。也许正是在这里存在着人的宗教维度。其实,服从最后的意愿是神秘的:它超越了任何实际和理性的思索:年老的农民在他的墓里永远不会知道那棵梨树是否会被砍倒;然而对于爱着他的儿子他不可能不服从父亲。
  过去,我曾经(我至今仍然)为福克纳的小说《野棕榈》的结尾所感动。女人因流产失败死去,男人仍在监狱,被判刑十年;有人给他的囚室里带来一粒白药片,毒药;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因为唯一能延长他所爱女人的生命的办法便是把她保留在记忆中。
  “……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不在;如果我不在了,那么所有的记忆也将不在了。是的,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
  以后,在写《笑忘书》的时候,我投入了塔米娜这个人物中,她失去了丈夫,绝望地试图重新找回和收集散落的记忆,为的是重新建立起一个已消失的存在,一个已结束的过去;这时我开始懂得,在回忆中,人们不会重新找到死人的所在;回忆只是他不在的确认;在回忆中,死人只是一个变得苍白、远去、不可及的过去。
  可是,如果我永远不能把我爱的人看作已经死去,他的所在怎么表现呢?
  在我所了解的他的意愿中,我将对它永远忠诚。我想着那棵老梨树,它会留在窗前,它会留在窗前,只要那位农民的儿子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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