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叛的遗嘱 第6章

  第二章 圣—加尔达被阉割的阴影
  一
  卡夫卡的形象在今天或多或少已被众人接受,这个形象的基础,是一本小说。麦克斯·布洛德(MAXBROD)在卡夫卡逝世后不久就写出了它,并在1926年出版。请您们好好品尝题目吧:《爱情的欢喜王国》。这本钥匙—小说①是一本需要钥匙的小说,从他的主人公,一位名叫诺威(NOWY)的布拉格德裔作家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布洛德炫耀自己的自画像(为女人所宠爱,为文学家所妒嫉)。诺威—布洛德让一个男人戴了绿帽子,这个男人却设下毒计,结果把诺威扔进监狱4年。我们一下子处在一个由最没有真实性的巧合编成的故事里(人物纯粹偶然地相遇,在海上一条客轮上,在海法的一条街,在维也纳的一条街),观望一场好人(诺威,他的情妇)与坏人(戴绿帽子者——其卑俗与他的绿帽子完全相称——和一位文学评论家,他有步骤地对诺威的所有好书进行了压制)之间的争斗。人们为情节上的起起落落而感动(女主人公自杀,因为受不了在被戴绿帽子者和给戴绿帽子者之间生活),欣赏诺威—布洛德的心灵的敏感,这个诺威—布洛德在任何场合都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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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ROMAN-CLE,直译为钥匙—小说,意为关键性小说。
  如果没有加尔达这个人物,这部小说在读完之前就会被人遗忘。因为加尔达,诺威的挚友,正是卡夫卡的一幅肖像画。没有这把钥匙,这个人物可能是全部文学史上最无聊的一个人物;他的特点被描写为“我们时代的圣人”,但是即使在他的圣职上,人们也未能得知什么重要的东西,除去有些时候,诺威—布洛德在爱情的难关上,去他的朋友那里讨一个建议,后者却无力回答,因为作为圣人,他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
  多么令人赞叹的悖论:卡夫卡的全部形象以及他的作品在其身后的全部命运第一次被设计和描写,竟是在这样一部天真的小说里。这个蹩脚的作品,这个讽刺性的小说的产物,从美学上讲,恰恰与卡夫卡的艺术相对立。
  二
  且引用小说中这样几句:加尔达“是我们时代的一个圣人,一个真正的圣人。”“他的高于别人之处,其中有一点,是他的始终的独立、自由和在所有神话面前如此圣者般地保持理智,尽管内心深处,他与他们同出一辙。”“他要绝对的纯,对其他一无所求。”
  圣人,圣者般地,神话,纯洁,这些词并不是出自诡辩,应当从字意去理解它们:“在脚踏过这个地球的所有圣人和所有预言家当中,他是最沉默的……或许为成为人类的导师,他只需要对自己的信心!不,这不是一位导师,他不曾像其他人类的精神领袖那样,向人民讲话,也不对弟子讲话。他始终缄默,因为他早早就已步入了伟大的神界了吗?他所作的大概比菩萨想要做的还困难,因为假如他成功,那便已是永恒之就。”
  还有:“宗教的所有创始人们都对自己深信不疑,其中却有一位——有谁知道他在所有人中是否最诚恳?——老子,却从自己的运动回到阴影中,加尔达无疑也如此做了。”
  加尔达被描写为写作的人。诺威同意在有关他的著作问题上,做他的遗嘱的执行人。加尔达对此曾经这样请求他,但是其条件颇为奇特:毁掉一切。“诺威猜出了这一意愿的原因。加尔达不是宣示任何新的宗教,他是想生活自己的信仰”,他要求自己,做最后的努力。由于没有达到这一目标,他的文稿(帮助他往高峰攀登的可怜的台阶)对他说来便不存在什么价值。
  然而,诺威—布洛德不肯服从他的朋友的意愿,因为在他看来,“加尔达的文稿,即使是以简单文论的方式,也使在黑夜游移的人们预感到他所追求的崇高的不可替代的善”。
  是的,一切都在里面了。
  三
  没有布洛德,我们今天甚至不会知道卡夫卡的名字。布洛德在他的朋友死去才不久,马上让人出版了他的三本小说。没有回响,于是他明白,要强使卡夫卡的作品被人接受,他就必须打一场真正的持久的战争,让人接受一部作品,这就是说,介绍它,解释它。这从布洛德来说,是一场真正的炮手的攻势。序言:为《审判》(1925年),为《城堡》(1926年),为《美洲》(1927年),为《一场战斗的描写》(1936年),为日记与书信(1937年),为短篇小说(1946年),为《谈话录》(杰努什著,1952年);然后,搬上戏剧:《城堡》(1953年),《美洲》(1957年);尤其重要的是四部阐述性的大部头(请注意标题!)《弗朗兹·卡夫卡传记》(1937年),《弗朗兹·卡夫卡的信仰与教导》(1946年),《邦朗兹·卡夫卡,指出道路的人》(1951年),《弗朗兹·卡夫卡作品中的失望与拯救》(1959年)。
  通过所有这些文章,在《爱情的欢喜王国》中描绘的形象被确认和展开:卡夫卡首先是宗教思想者(DERRELIAGIOBSEDENKER)。的确,他“不曾给他的哲学和他的宗教世界观做过任何系统说明,尽管如此,我们仍旧能够从他的作品找出他的哲学,尤其从他的那些格言,当然也包括他的诗,他的书信,他的日记,还有他的生活方式(特别是他依靠她的方式)。”
  再往后:“如果不能区分卡夫卡作品中的两大倾向:一、他的格言,二、他的叙述文(小说,短篇小说),我们就不能理解他的真正重要意义。”
  “在他的格言中,卡夫卡表达他的积极的话(DASPOSIATIVEWORT),他的信仰,他要改变每个人的个人生活的严肃呼唤。”
  在他的小说和短篇小说里,“他描写对于不想听话(DASWORT)的和不愿意走正路的人的可怕的惩罚。”
  请记住等级的区分:上,卡夫卡的作为楷模的生活;中,格言,也就是说他的日记中所有说教式的、“哲学味”的段落;
  下,叙述性作品。
  布洛德是个精力非凡的优秀知识分子,一个宽宏的准备为他人而战斗的人;他对卡夫卡的情感热烈而无私。不幸只在于他的艺术方向:一个注重思想的人,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对形式的激情;他的小说(共写了二十几本)平常得让人难过;尤其是:他对现代艺术一窍不通。
  为什么尽管如此卡夫卡仍这样喜爱他?也许您会不再喜欢您最好的朋友因为他有写糟诗的癖好?
  可是写糟诗的人一旦着手出版他的诗人朋友的作品便有危险了。请想象一下毕加索的最有影响的评论家不是画家而且连印象派也不能理解。他会对毕加索的画说些什么?大概和布洛德对卡夫卡的小说所讲的一样:“他们为我们描写用于对付那些不走正路的人的可怕的惩罚。”
  四
  麦克斯·布洛德创造卡夫卡的形象和他的作品的形象,同时也创造了卡夫卡学。即使卡夫卡学者们很想和他们的父亲保持距离,他们却从未走出后者给他们划出的地域。卡夫卡学的文章数量上了天文数字,卡夫卡学以无数的变调发展着始终相同的报告,相同的思辨,这种思辨日益独立于作品本身,但是它只靠自己来滋养自己。通过无数的序,跋,笔记,传记和专题论文,学院报告和论文,卡夫卡学生产和维持着它的卡夫卡形象,以至于公众在卡夫卡名下所认识的那个作家不再是卡夫卡而是卡夫卡学化的卡夫卡。
  一切关于卡夫卡的,并不一定是卡夫卡学。如何给卡夫卡学下定义?用一种同语反复:卡夫卡学是为了把卡夫卡加以卡夫卡学化的论说。用卡夫卡学化的卡夫卡代替卡夫卡:
  一、和布洛德一样,卡夫卡学不是在文学史(欧洲小说史)的大背景下而是几乎仅仅在传记性的微观背景下研究卡夫卡的书。在他们的专题论文中,布瓦岱弗勒(BOISDEFFRE)和阿尔贝来斯(ALB′EREES)自称在普鲁斯特门下,拒绝以传记的方式来解释艺术。但他们只是想说,卡夫卡要求一种例外,其作品与他个人不可分开,不管他们是叫约瑟夫·K,勒翰(ROHAN),撒姆萨(SAMSA),土地测量员,本·德晨(BENDEMANN),歌手约瑟芬(JOS′EPHINE),禁食者,或空中杂技演员,其作品中的主人公不是别人,而只不过是卡夫卡自己。传记是理解作品意义的关键:作品唯一的意义在于它是理解传记的关键。
  二、和布洛德一样,在卡夫卡学者笔下,卡夫卡传记成为了圣徒传记;罗曼·卡尔斯特(ROMANKARST)在1963年利伯莱斯(LIBLICE)学术讨论会的报告最后所用的夸张令人难忘:“弗朗兹·卡夫卡曾为我们而生,而受苦”。圣徒传记多种多样:宗教的;世俗的卡夫卡;他的孤独的牺牲者;极左分子:卡夫卡“经常”出入无政府主义分子的会议,而且对“1917年的革命非常关注”(按照一个有谎语癖的人的说法,此语常被引用,但从未被核实)。每个教堂都有自己的伪圣经:居斯塔夫·杰努什有他的《谈话录》。每个圣人都有自己的供祭法:卡夫卡的意愿是让人毁掉他的作品。
  三、和布洛德一样,卡夫卡学将卡夫卡—步步逐出美学领域:或将他作为“宗教思想者”,或者,在左翼那里,将他作为艺术的反对派,“他的理想中的图书馆中包括几本工程或机器方面的和法学家如何作陈述的书籍”[德鲁兹(DELEUZE)与加塔利(GUATTARI)的书]。卡夫卡学不倦地研究卡夫卡与祁克果(KIERKEGAARI),和尼采,和神学家的关系,对小说家和诗人视若无睹。甚至加缪(CA-MUS)在他的文论中,也没有把卡夫卡作为一个小说家来谈论,而是作为哲学家。人们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的私人文稿和他的小说,而且明显地更喜欢前者。我随便举加罗蒂(GAARAUDY)关于卡夫卡的文论,那时他还是马克思主义者:他54次提到卡夫卡的书信,45次卡夫卡日记,35次杰努什写的《谈话录》,20次短篇小说;5次《审判》,4次《城堡》,没有一次《美洲》。
  四、和布洛德一样,卡夫卡学无视现代艺术的存在;好像卡夫卡不属于那一代的伟大创新者: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Y)、韦伯恩(WEBERN)、巴托克(BARTOK)、阿波利奈尔(APPOLLINAIRE)、穆齐尔、乔伊斯、毕加索、布拉克(BRAQUE),所有这些人都生于1880至1883年间。五十年代,当有人提出卡夫卡与贝克特(BECKAETT)的亲缘关系的见解时,布洛德马上反对:圣—加尔达与这等堕落毫无关系!
  五、卡夫卡学不是一种文学批评(它不研究作品的价值:作品所揭示的迄今不为人知的关于人的存在的种种面貌,致使艺术的演进改变方向的美学方面的创新,等等);卡夫卡学是一种诠释。这样一种学问,它只会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看到隐喻,而无其他。隐喻是宗教性的:[布洛德:城堡=上帝的圣宠;土地测量员=寻找天意的新帕希法尔(PARSIFAL);等等,等等]它们是精神分析式的,存在主义化的,马克思主义的(土地测量员=革命的象征,因为他着手对土地进行新的分配);它们是政治的[奥尔逊·威尔斯(ORSONWELLES)的《审判》];卡夫卡学在卡夫卡的小说里,并不去寻找由一个巨型的想象所改变的真实世界;它在破译宗教的启示,解开哲学的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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