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第29章

  19
  克利马抽了二百五十毫升血后,头有点晕,他不耐烦地在斯克雷托的候诊室等着,他不希望不和医生告别,并请他照顾茹泽娜就离开疗养地。在他们实际上把它从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以改变我的主意——茹泽娜的这些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使他感到恐惧。他担心他一离开,茹泽娜就不再受他的影响,她也许会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
  斯克雷托医生终于出现了,克利马匆匆握着他的手告别,对他杰出的爵士鼓演奏表示感谢。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斯克雷托说,“你是了不起,我倒非常愿意再开一次这样的音乐会。也许我们还可以在别的疗养地举办演出。”
  “我很乐意,我的确喜欢你这样支持我!”小号手热情地说,又加了一句:“我想请你帮一个忙:请你注意一下茹泽娜,我怕某些蠢念头又会钻进她的头脑,女人是这样捉摸不透。”
  “不会再有什么钻进她的头脑了,别担心,”斯克雷托说,”茹泽娜已经死了。”
  克利马一下子没能理解斯克雷托的意思,医生不得不解释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说:”这是自杀,但它看起来有点神秘。人们会产生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你知道,她去流产事务委员会后一小时就杀害了自己。但是,请不要担心,”他看见小号手脸色变白,便抓住他的胳膊,“幸运的是,我们的这位护士同一个年轻的机械工有过关系,他坚信那孩子是他的。我断言你同茹泽娜决不会有任何性关系,是她说服了你扮演父亲,因为当双方都未结婚时,委员会就会拒绝流产的要求。我只是想要你有所准备,万一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好,真遗憾,你得振作起来,我们以后还要开许多音乐会哩!”
  克利马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继续握紧斯克雷托医生的手。凯米蕾正在里士满楼他的房间里等他,克利马紧紧把她搂住,接着开始热烈地吻她——先是劈头盖脸,然后他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衣裙下摆。
  “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和你在一起,你在这儿我感到很愉快。”
  他们收拾行装,把它运到汽车上。他说他累了,要她来开车。
  他们沉默地开着车。克利马精疲力尽,但非常轻松。想到也许会被询问,这使他有点不安。他害怕凯米蕾会由此知道一点什么。但是,他在心里重复着斯克雷托医生的话,即使人们询问他,他会装出是一个清白的上等人角色(在他的国家,这并不少见),他装作是一个父亲,只是为了帮一个年轻女士的忙。没有人能够为这样一个有骑士气概的行为责备他,甚至连凯米蕾也不能。
  他看着她。她的美丽象浓烈的芳香弥漫在汽车的小小空间里,他感到在他有生之年,他将愉快和满足地呼吸着这芳香。在他的内心,他听见一支小号柔和而遥远的声音。他决定在有生之年,他将愿仅仅为讨这个女人喜欢而搞音乐,为了他亲爱的女人,他唯一的爱。
  20
  每当她坐在驾驶盘前面,她都会顿时感到更加有力和独立。但是这一次给予了她自信的,不仅是驾驶员的角色,而且是她在里士满楼过道里遇见的那个陌生人的话。她不能把这些话从她心里驱走,她也不能忘记他的面孔。这张脸比她丈夫光洁无须的面颊更富有男子气,这使她感到她实际上从来没有认识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从眼梢斜睨了一眼小号手疲倦的面容,这张脸似乎有点下垂,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满意的微笑。而他的手正抚摸着她的肩膀。
  这种过分的温存既不能愉悦她,也不能感动她,它那令人费解的动机只能进一步证实她的怀疑,小号手对她保守了某个秘密,他在用铅包住某个秘密的单独的存在,不让她窥视。然而,这一次她的反应并不是痛苦而只是漠然。
  那个男人说什么来着?他就要永远离去了,她的心怀着一种温柔缠绵的思慕感到悲伤。不仅思慕着这个男人,而且怀念着失去的机遇。不但这一个机遇,而且所有的机遇,她为全部失去的、错过的、漠视的机遇,甚至为那些她永远毫无所知的机遇而感到悲痛。
  那个陌生人说他一直象一个瞎子那样活着,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美这样一个东西。她理解他。她不是也一样吗?一直盲目地活着,心目中只有一个形象,被强烈的妒光照亮的一个形象。如果这盏探照灯突然熄灭了会怎么样呢?成千上万个别的形象将会出现在白昼的光辉中,而那个象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就会仅仅变成许多男人中的一个。
  她掌握着方向盘,她感到自信和美好,她想到:难道真是爱情把她限制在克利马身边——或者仅仅是害怕失去他?难道即使在一开始,恐惧就是一个爱的忧虑形式,爱一旦消退(过度紧张和精疲力尽),剩下的只是一个空的形式?也许她所剩下的便是恐惧本身,没有爱的恐惧?如果她竟失去了这种恐惧,那还会剩下什么呢?
  在她旁边,小号手又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她瞟了他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旦她失去了嫉妒,那就什么都不会留下了。她开着车向前猛驶,忽然,她明白了前面某处有一条分手的路。自从她和小号手结婚以来,同他分手的念头第一次没有使她产主任何忧虑。
  21
  奥尔加走进巴特里弗的寓所,请求人们原谅:“请不要为我这样闯进来生气,可我是这样紧张,我忍受不了独自一人。我肯定没打扰你们吧?”
  那个公安检察员也在屋子里,与巴特里弗和斯克雷托在一起。他回答说:“不,你没有打扰我们。我们已结束了公务,正在聊天。”
  “检察员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斯克雷托医生对奥尔加解释。
  “她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她和她的男朋友发生了争吵,在争吵中间,她忽然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放进她嘴里。我们所知道的就这些,我怕我们能知道的也永远就这些了。”
  “检察员,对不起,”巴特里弗坚持说,“我要求你记住我在陈述中告诉你的话,茹泽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同我度过了她的最后一夜。这一点也许我没有对你讲得很清楚: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茹泽娜非常幸福。这位平凡普通的姑娘只需摆脱她那敌意的枷锁和冷漠的环境,就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个充满爱、温柔和高尚的光彩夺目的人。你不了解她的内心禁闭着一个多么美好的人,我重说一遍:昨天晚上,我为她打开了一道通向新生活的门,她渴望着开始过这种生活,但是有人阻拦了我,”巴特里弗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加了一句:“这一定是地狱的力量。”
  “当遇到的是地狱的力量,我怕警察局就没有管辖权了。”检察员说。
  巴特里弗不理睬这句讽刺话,”自杀的判断在这个案件里是绝对胡说,试想一想,正当她就要开始生活时,她根本不可能杀害自己!我再次告诉你,我不会容许任何人指控她自杀。”
  “亲爱的先生,”检察员回答,“没有人指控她自杀,首先,自杀不是犯罪,它同刑事审讯毫无关系,它不是我们所要关心的事。”
  “不,”巴特里弗说,“你不认为自杀是犯罪,因为对你来说,生命不过意味着只是活着。但对我来说,检察员,没有比自杀更大的罪孽了,它比谋杀还要坏。谋杀可以是出于复仇或贪婪的动机,但甚至连贪婪也是一种对生活的违反常情的爱。然而,那些自杀的人却带着嘲笑把上帝的馈赠扔进尘土。自杀是在造物主的脸上啐唾沫。我告诉你,我要尽我所能证明这姑娘是清白的,你说她杀害了自己,可是告诉我为什么;她有什么可能的动机?”
  “自杀的动机通常是某种神秘的事,”检察员说,“此外,探寻这些不是我的工作。你不要为我严守职责而生我的气。我有大量工作,我几乎没有足够时间对付这些,这案子虽然没有结束,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期望会有任何戏剧性的新进展。”
  “你让我感到惊异,检察员,”巴特里弗用一种非常冰冷的语气说,“我很惊异,你这么快就准备结束有关一个人生命的事。”
  奥尔加注意到检察员的脸气得发红,但是他随即控制住自己,停了一会儿,用一种几乎过于温和的声调说:”那么好吧,让我们假设你是对的,发生了一件谋杀。咱们试着想象它可能是怎样发生的,在死者的手提包里,我们发现一管镇静药,我们假设茹泽娜想要取出一片管里的药,但有人却换了一颗看上去相似但却有毒的不同的药片。”
  “你认为茹泽娜吞服的毒药是来自那管镇静药?”斯克雷托医生问。
  “当然,那片毒药也许是分开放在手提包里的,如果是自杀,那就会是这个情形。但是,如果我们假设我们正在处理的是谋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有人把毒药放进了药管,这片毒药的形状和颜色都与镇静药相同。”
  “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托医生说,“把生物碱变成一颗光滑成型的药片不是那么容易的,它只能由某些人用类似制药机的东西制造出来,而这一带没有人有这种条件。”
  “你是说这附近任何人都不可能配制这样的药?”
  “不是不可能,但是非常困难。”
  “对我来说,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就够了,”检察员又继续说,“现在,让我们考察一下谁可能有兴趣看到这姑娘死去的问题。她并不富裕,这样我们可以排除贪婪。我们也可以排除政治动机或间谍活动,剩下来的便是性方面的动机。那么,谁可能是我们的嫌疑犯?首先是她的情人。在她死之前,他刚同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你们认为是他悄悄给了他毒药?”
  没有人回答检察员的问题,他继续说:”我不这样相信。那个小伙子还在为得到姑娘而奋斗,他想要娶她。她怀着他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是别人的,重要的是,他坚信他是父亲。当他一察觉她想要流产,他就变得绝望了。但是请记住,茹泽娜是从一个听证会上回来,不是从一次实际上的流产后回来!就我们这位绝望的英雄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失去,胎儿还活在她的身体内,他准备尽一切力量救它。当他这样渴望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亲时,认为他毒害了她将是荒谬的。此外,斯克雷托医生刚才向我们解释了,对一般人来说,得到一片制成象普通药的毒药是不容易的,这小伙子怎么能设法搞到这样一个东西,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毛孩子?谁能向我解释这一点?”
  检察员一直朝着巴特里弗,这时他耸耸肩膀。
  “那么好吧,让我们考虑别的嫌疑犯,那个城里来的小号手。他几个月前结识了死者,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亲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总之,他同死者变得非常友好,她感到可以直率地求他假装是孩子的父亲,陪她去流产事务委员会。她为什么求他而不求一个本地人?这很容易推测,住在这地区的已婚男人会担心流言蜚语,在家庭里引起风波,只有一个住在很远地方的人能为她提供这个帮助。此外,怀着一个有名的艺术家的孩子的传闻,对这个护士来说是颇为得意的,同时也不可能损害小号手的名誉。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克利马先生毫不犹豫地就提供了这个帮助,那么,他干吗要杀害这个可怜的护士呢,正如斯克雷托医生刚才告诉我们的,克利马先生根本不可能是胎儿的父亲。但是,为了争辩的缘故,我们甚至可以考察一下这个可能性。让我们假设克利马是父亲,对他来说这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告诉我,当她已同意接受流产,这一步并己得到官方的批准,他究竟为什么要谋害她呢?我们有什么可能的理由,巴特里弗先生,认为克利马是一个凶手呢?”
  “你并没有理解我,”巴特里弗轻声回答,“把什么人处以绞刑,我不感兴趣,我只希望使茹泽娜免罪,因为自杀是最大的罪孽。甚至最残忍的受苦也会有某种神秘的价值,甚至处在死亡边缘的生命也是美丽的。一个没有直面过死亡的人不会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知道它,检察员,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坚持尽我的全部力量证明这姑娘是清白的。”
  “我和你有同感,相信我,”检察员说,“毕竟,需要考虑第三个嫌疑犯,巴特里弗先生:美国商人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死者同他度过了最后一夜。可能会有人反对,一个凶手不大会自愿提供这样的情报。但是,这种反驳并不有力。巴特里弗先生在众目睽睽的音乐会上坐在茹泽娜身边,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他俩一道离开。巴特里弗先生很清楚在这样一个情形下,自己最好还是主动提供明显的事实。巴特里弗先生告诉我们,对茹泽娜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夜晚,为什么不呢?巴特里弗先生不但是一个迷人的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美国商人,有许多美元和一个美国护照,能够使他周游全世界。茹泽娜被钉在这个小地方,拼命想找条门路出去。她有男朋友,他想和她结婚,但他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本地机械工,如果她打算同他结婚,她将就此永远决定自己的命运,永远不可能希望从这里逃出去。她没有别人,所以她跟他待下去,但是她不愿无可挽回地和他结合,因为她不想放弃对一种不同生活的全部希望。接着,一个老于世故、仪表堂皇的男人忽然出现了,他完全弄昏了她的头,她梦想他会和她结婚,带她去一个遥远的国土。最初,她是一个谨慎的情妇,渐渐就变得越来越有要求。她明白她决不能放弃他,并开始讹诈他。巴特里弗已经结了婚,我知道他妻子定于明天从美国到来,就我所知,他爱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巴特里弗愿意不惜一切来避免一个丑闻。他知道茹泽娜习惯带一管镇静药,知道它们象什么样子,他是一个富翁,在国外有广泛的交往,对他来说,让某个人制作一片形状象茹泽娜的镇静药的毒药是很容易的。在那个美好的夜晚,当他亲爱的人入睡时,他悄悄地把毒药塞迸药管。我相信,巴特里弗先生,”检察员戏剧性地提高嗓门,“你是唯一有动机和办法谋害茹泽娜护士的人,我奉劝你坦白交代。”
  房间里很静,检察员直视着巴特里弗,后者以同样的平静回视着他,他的神情表现得既不震惊也不恼火,最后他说:
  “我并不对你的结论感到惊讶,由于你不能发现凶手,你不得不找出一个会承担他的罪行的人。无辜的人应当承担罪人的罪行,这正是生活的一个奥秘,逮捕我吧,如果你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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