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五章 诗人是忌妒的(10)

  后来,他意识到他的愤怒根本不是针对自己的。他正在想他的母亲——她为他挑选内裤,她迫使他不得不采取偷偷摸摸的花招,她熟悉他的每一件衬衫和袜子。他怀着仇恨想着他的母亲,那个用一根无形的长绳套住他的脖子,紧抓住他的母亲。
  他开始比以前更加残酷地对待红头发姑娘。当然,这一残忍是掩藏在爱情受了伤害的幌子下:为什么你不努力理解我一点?难道你看不出我的情绪吗?难道我们变得这样陌生,你竟然猜不出什么在使我烦恼吗?如果你真的爱我,象我爱你那样,你应该感觉到我正在想什么。你为何总是对我不喜欢的事感兴趣?为什么你老是对我一会儿讲这个兄弟,一会儿讲那个兄弟,一会儿讲这个姐姐,一会讲那个妹妹?难道你没看出现在我正在考虑许多事,我需要你的帮助和支持,而不是要这些老谈自己的叽哩呱啦吗?
  姑娘自然要为自己辩护。谈论我的家庭有什么不好?你不是也对我谈你的家庭吗?难道你的母亲是人;我的母亲就不是么?然后她提醒他(自从那事发生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他的母亲是怎样侵犯他们的私事,把她自己强加于他们。
  雅罗米尔对他的母亲既爱又恨。现在他竭力为她辩护。母亲主动帮助我们有什么不好?这只是表明她喜欢你,她接受了你作为一个家庭成员。
  红头发姑娘大笑起来:毫无疑问,你母亲知道肚子疼的呻吟和作爱时的叹息两者之间的区别!雅罗米尔受了侮辱,一脸愠怒,姑娘不得不请求他原谅。
  一天,他们正在街上行走,红头发姑娘的手臂插在雅罗米尔的手臂下,他们执拗地沉默不语(只要他们没有互相责备时,他们就沉默不语,只要他们一讲话,他们就互相责备)。雅罗米尔看见两个漂亮的女人朝他们走来。一位很年轻。另一位大一些;年轻的那位更漂亮,更高雅,但另一位也挺好看,而且很有吸引力。雅罗米尔认识她们:一位是年轻的电影摄制者,另一位是他的母亲。
  他脸红了,向她们打招呼。两个女人也回敬他们的招呼(母亲招呼他时带着一种夸张的快乐神气)。雅罗米尔手挽着他的丑姑娘,仿佛觉得那位漂亮的电影摄制者看见了他穿着他那可耻的内裤。
  他一回到家就问母亲,她是怎么认识那位电影摄制者的。她用卖俏的戏谑回答说,她认识她有一段时期了。雅罗米尔催促她讲详细一点,但玛曼继续回避他的问话,就象一个姑娘逗弄她的情人一样;最后,她才告诉他:这位漂亮聪明的女人大约在两星期前首次来拜访她。她说她钦佩雅罗米尔是一个诗人,希望拍一部关于他的短片;这将是由国家警察电影俱乐部赞助拍摄的一部业余影片,但尽管如此,它肯定会有相当可观的观众。
  “她为什么找你?她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雅罗米尔问。
  母亲解释说,姑娘想先从她那里得到所有的背景材料,而不想打扰雅罗米尔。实际上,这姑娘真不错,还要求母亲写电影脚本!想象一下吧!初稿已经完成,一位年轻诗人的生活故事。
  “你干吗什么也不告诉我?”雅罗米尔生气地问。母亲与那位拍电影学生之间的关系,本能地使他突然很不高兴。
  “我们打算让这件事使你吃一惊。我们在街上遇见你,运气真不好。假若有一天你回到家推开门——一切都准备就绪:姑娘,摄制组,摄影机,马上就要开始拍电影。”
  雅罗米尔在这件事上毫无选择;一天他回到家,发现那位年轻的电影摄制者已经在房子里。这一次,他穿着红色的“教练员”(自从那个倒霉的诗歌晚会之后,他就不再穿那种难看的内裤),但是,他还是感到象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笨拙,缺乏自信。
  这位拍电影的姑娘宣布(没人想费事征求雅罗米尔的意见),他们这一天都将拍记实的背景材料,例如儿童时代的照片;玛曼将作解说。雅罗米尔偶然得知,整部影片设想成一个母亲对诗人儿子的回忆。雅罗米尔很想问母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害怕她的回答;他的脸红了。除了两位女人,房间里还有三个男人,围在照明设备周围;雅罗米尔觉得他们在鄙夷地瞧着他;他不敢讲话。
  “这些童年时代的照片好极了。我想把它们全部用上。”姑娘说,一边翻看家庭照相簿。
  “它们将怎样表现在银幕上呢?”玛曼带着专业上的兴趣问,姑娘使她相信用不着担心。然后她向雅罗米尔解释,最初的连续镜头将仅仅是他那些照片的蒙太奇,伴随着他母亲的话外音回忆。然后镜头将集中在玛曼身上,最后诗人才进入画面:诗人在他出生的房子里,诗人在写作,诗人在花园里散步,最后诗人在开阔的大自然里,他最喜爱的环境中;在乡村一个美丽僻静的地方,他将朗诵一首诗作为影片的结尾(“我的这块可爱的风景假定在哪里呢?”他不快地问。她们回答,他最喜爱的地方当然是希拉格附近富于浪漫气息的地区,到处都是山冈和荒凉的巉崖。“这不真实!我讨厌那些无聊乏味的岩石。”雅罗米尔说,但是没人认真对待他。)
  雅罗米尔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电影脚本,并提议他愿意自己为这个脚本做点什么;他反对道,这个脚本里有太多的琐屑、陈旧的东西(放映一个一岁婴儿的照片真是荒唐!);他声称知道在这部影片里可以探讨的更有趣的问题;她们要他说得更明确点。他回答说此时此地他还不能讲清楚它,他愿意在某个时候再仔细想一想。
  他想不惜一切代价推迟拍摄,但他的努力白费了。玛曼用胳膊搂住他,对她的黑头发合作者说,“他总是给我找麻烦!他从来没有满足……”她戏谑地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这不是事实吗?”雅罗米尔没有回答,她又说,“你是我的小捣蛋,承认吧!”
  那位拍片姑娘说,一个作者力求尽善尽美是好事,但这次雅罗米尔不是作者。他的母亲和她才是这个电影脚本的作者,她们愿意承担一切责任。雅罗米尔应该允许她们拍摄她们认为合适的影片,正如她们愿意让他写他喜欢的诗歌。
  玛曼补充说,雅罗米尔不必担心影片会对他不公正,因为她们俩——拍片姑娘和她本人——都深深地尊敬和喜欢他。她用一种卖弄风情的味道说出这番话,不清楚她是在与他调情,还是在与她新交的朋友调情。
  不管怎样,她显得很轻浮。雅罗米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种行为。就在这天早晨,她去了理发店,把头发做成引人注目的年轻人式样;她说话声音比平常大,不停地大笑和格格傻笑,运用她听说过的所有妙语,沉着镇静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一个劲地给摄制组的那几个男人供应咖啡和点心。她用一个密友轻松随便的口吻对那位黑头发姑娘说话(这样就使人联想到一种复杂的姐妹关系),同时降格以从地用手臂搂住雅罗米尔,称他是她的捣蛋鬼(这样就把他踢回到他的少年,童年和婴儿时期)。
  (多么不寻常的情景,母亲和儿子,在激烈地拔河!她要把他拉进他的尿布里,他要把她拉进她的尸布里。啊,多么可爱的情景!)
  雅罗米尔向不可避免的命运低头了;他看出这两个女人就象两个火车头一样充满了蒸汽,他无法抵抗她们的雄辩;他看出摄制组的那三个男人是讥讽的观众,多半会嘲笑他可能走错的任何一步;他说话很小声,而玛曼和姑娘却谈笑风生,因为观众的在场对她们是有利的,而对他却是不利的。因此他宣布他停止抵抗,准备离开。但是她们反对说(又用卖弄风情的举止),他实在应该留下来;她们哄骗他,如果她们工作时他在一旁观看,这会给她们带来愉快;于是他留下来了,懒洋洋地瞧着那几个男人忙乱地搬弄他们的灯,给那本家庭照片簿拍摄快镜头;间或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假装阅读或工作;头脑里一片混乱的思想;在这种郁郁寡欢的状况中,他试图发现一些愉快的事,他想到也许只是为了有机会再见他,姑娘才安排了整个这桩事;他告诉自己,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他母亲只是一个需要耐心躲避的不幸的障碍;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想出一个办法来利用这个讨厌的拍片事件为自己的利益服务。弥补自那夜他象一个懦夫从拍片姑娘别墅逃出来后一直折磨着他的那段插曲;他试图战胜他的尴尬,不时走出去观看拍片进行得如何,希望他和姑娘能重新建立起他俩初次见面时迷住他的那种神奇的眼神连接;但是,姑娘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工作中,以一种严肃的、讲究实际的样子忙于她的工作,因而他们的目光只是偶尔、短暂地相遇。于是雅罗米尔放弃了在拍片进行中从姑娘那里得到一个反应的任何尝试;他决定等这天的拍片结束后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终于,摄制组的那三个人拆卸了设备,把摄影机和灯运到停放在外面的密封卡车上。雅罗米尔正要走出自己的房间,这时他听见母亲对姑娘说,“咱们走吧,我和你一道。我们也许还有时间在什么地方坐一坐,交谈一下。”
  雅罗米尔仿佛觉得他到手的东西从他眼皮底下一下子被拿走了。他冷冷地对姑娘说了声再见,当两个女人刚一离开房子,他也走了出去,怒冲冲地快步朝红头发姑娘的公寓大楼走去。她不在家。他在街上来回走了约半小时,情绪更加阴沉。终于他看见她来了。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而他脸上却是愤怒的指责。她怎么一直没来家?难道她就没想到他也许会突然来看她吗?她为什么在外面呆得这么晚?
  她几乎还没来得及关上门,他就开始脱掉她的衣服。他设想他是在同那位漂亮的拍片姑娘作爱;很快他就听见了红头发姑娘的呻吟;在他的想象中,他把这些声音与那位黑头发姑娘联系起来,这使他兴奋万分,以致他连续几次进入红头发姑娘的身子,但每次都只在她里面待几秒钟。红头发姑娘觉得这十分奇特,禁不住大笑起来。但雅罗米尔这天对嘲笑特别敏感,他没有察觉姑娘的笑是出于鼓励的娱悦。他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便打了姑娘一耳光;她顿时泪流满面,这使雅罗米尔高兴起来;她啜泣着,他又打了她几下。一个女人为我们洒下的眼泪——这是赎救,耶稣基督为了我们死在十字架上,雅罗米尔欣赏了一会儿红头发姑娘的眼泪,然后他亲吻和抚摸她,回到家中,痛苦多少有点减轻了。
  几天后,拍片又重新开始。密封卡车来了,三个小伙子从车上爬出来(另一群表示轻蔑的观众),接着是那位漂亮的姑娘,她那由别人代替的呻吟仍然在雅罗米尔耳边微响。当然,玛曼也在场,变得愈来愈年轻,象一个乐器,唱着,轰鸣着,大笑着,卖弄风情地离开全部管弦乐器跳到独奏段。
  按计划这次摄影机的镜头要集中在雅罗米尔身上;他应该显现在他出生的环境中;在他的写字台前;在花园里(因为根据脚本,他喜爱花园,花坛,草坪,鲜花);他将和他母亲一道出现,她已经在影片冗长的开头部分讲述了她的回忆。姑娘让他俩在花园里的一个长凳上摆好姿势,督促雅罗米尔开始与他母亲自然、随便地聊天。这种对自发性场面的排练持续了大约一小时,但玛曼并没有泄气。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谈个不停(在实际影片中,他们的谈话是不会听见的;母亲的儿子将表现出是在交谈,由声带播出玛曼预先录好的旁白);当她注意到雅罗米尔的表情显得不够积极时,她开始告诉他,做他这样一个孩子的母亲是不容易的,一个羞怯、孤僻的男孩总是在不断生气,不是对这件事就是对那件事。
  然后她们把他塞进密封卡车,运到布拉格近郊富有浪漫气息的乡村,根据玛曼的信念,雅罗米尔就是在这里怀下的。玛曼一直闭口未向任何人吐露,她为什么觉得这块风景特别珍贵。她不愿意讲——然而她却讲了。她兴奋地谈着,用一种拐弯抹角,含糊其辞的方式,声称这块乡间对她本人来说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她把它看成是一块爱情的土地。“瞧瞧这片风景,它多么象一个女人。那些丰富柔和的曲线具有一种母性的味道。瞧那些岩石,那些孤独的大鹅卵石!那些凸出在空中坚硬粗糙的鹅卵石不是有一种男人味吗?这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土地吗?这不就是一块性爱的土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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