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五章 诗人是忌妒的(2)

  玛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觉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面转变。雅罗米尔描述的这位姑娘的形象消除了她的忧虑。姑娘很年轻(以为是一个久经情场、堕落的女人的恐惧想法愉快地消失了),她几乎没受什么教育(因此玛曼不必担心她的影响力量),雅罗米尔这样热烈地强调她的朴实和善良,她不仅猜想这姑娘不是太漂亮(因此可以设想,儿子的迷恋不会持续很长)。
  雅罗米尔感觉到,母亲并没有不赞成他对红头发姑娘的描绘,他很高兴,懒懒地幻想着他很快就可以同他的母亲和他的红头发姑娘坐在同一张桌旁;同他童年的守护神和他成年的守护神。这一切似乎象和平一样的美好;在他自己的家与外面世界之间的和平,在他两个守护神翅膀下的和平。
  于是,在长时间的疏远之后,母亲和儿子,正在品尝他们的亲密。他们愉快地聊天,但雅罗米尔仍然一直在想着他那不过分的,实际的目的:给自己的房间争得权利,在那里他愿意什么时候带姑娘来就可以带她来,在那里他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因为他正确地领悟到,一个人只有当他是一块明确规定的场地的主人,一个完全的个人小天地的主人时,他才是真正的成年人。他用一种拐弯抹角、小心翼翼的方式对母亲表达了这一看法。他说,如果他能认为自己在这里是自己的主人,他会更加乐意待在家里。
  玛曼从微醺的飘飘然中醒过来。警觉得象一只雌老虎。她顿时意识到儿子想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雅罗米尔,难道你在家里感到不自在吗?”
  他回答说他非常喜欢他的家,但是他希望有权邀请他愿意邀请的人,象他的女友一样不受约束地生活。
  玛曼开始意识到,雅罗米尔无意间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毕竟,她也有几位爱慕者,由于害怕雅罗米尔的遣责,她不能邀请他们到她的家来。用雅罗米尔的自由来换取她自己的一点自由,这不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吗?
  但是,当她想象一个陌生女人在雅罗米尔童年时代的房间里,一阵难以克制的厌恶就涌上心头。“你得承认,在一个母亲和一个女房东之间是有一些区别的。”她激烈地说,她知道,她将毁掉她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过充实生活的机会。她对儿子肉欲的厌恶强于她自己身躯对肉体满足的渴求,这一发现使她感到恐惧。
  还在固执追求目标的雅罗米尔,不了解母亲内心的骚乱,他继续强调他那失去的理由,进一步提出无用的论据。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母亲在啜泣。一想到他伤害了童年时代的守护神他就非常惊恐,于是他陷入了沉默。从母亲的眼泪里,他突然看到他对独立的要求是无礼的,傲慢的,甚至是下流无耻的。
  玛曼绝望了:她看见他俩之间的鸿沟再一次张开。她一无所获。却失去了一切!她随即试图想办法保持住儿子与她之间那根珍贵的理解之线。她拉住他的手,透过泪水说:
  “请别生气,雅罗米尔!我只是因为你的变化而感到不安。最近你变得非常厉害!”
  “变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母亲。”
  “是的,你变了,你和过去不同了,最使我伤心的是你不再写诗。你过去常写一些多美的诗!现在你把它完全放弃了。这使我伤心。”
  雅罗米尔想要说点什么,但她不让他说。“相信你的母亲,”她继续说,“我对这些事有一种感觉;你有非凡的才能!这是你的天赋。低估它就太可惜了。你是一个诗人,雅罗米尔,一个天生的诗人。我很难过,你并不重视它。”
  雅罗米尔沉醉在母亲的话里,高兴极了。千真万确。他孩提时代的守护神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他!由于他不再写诗,他曾经是多么沮丧!
  “但是,我现在又在写诗了,母亲!真的!我拿给你看!”
  “没有用,雅罗米尔,”玛曼悲哀地摇摇头。“不要哄骗我。我知道你已经不再写诗了。”
  “你错了!请等一下!”他叫道。他跑到他的房间,打开拍屉锁,带着一札诗走回来。
  玛曼瞧着几小时前在雅罗米尔房间看过的那些诗。
  “噢,雅罗米尔,这些诗真是太美了!你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很大的进步!你是一个诗人,我为你感到非常高兴……”
  仿佛一切都在表明,雅罗米尔对新事物的强烈渴求(对新事物的信仰)不过是掩饰一个童贞青年对不能想象的性经验的渴求。当他第一次到达红头发姑娘身躯的极乐海岸时,他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现在他终于知道绝对现代的含义是什么了;它就是躺在红头发姑娘身躯的岸上。
  在这样的时刻,他活跃之极,充满热情,真想给她朗诵诗歌。他在脑子里迅速回忆了一下所有熟记的诗(他自己的和其他诗人的),但他断定(大为惊异地)红头发姑娘也许对这些诗根本不会关心。这使他头脑一阵混乱。接着他明白了,唯一的绝对现代的诗是红头发姑娘,一个普通姑娘,能够容易接受和理解的诗。
  这是一个突然的启迪;他为什么那样愚蠢,竟想要踩在自己的歌喉上?为了革命而放弃诗歌有什么道理?毕竟,他终于到达了真正的生活领域(雅罗米尔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一个游行人群,肉体之爱,革命口号的旋转的边界),现在他只需完全投入到这个新生活中,成为它的小提琴弦。
  他感到充满了诗情,极想写出一首红头发姑娘会喜欢的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在此之前,他只写过自由诗,没有那种更有结构的诗歌形式的技巧。他确信,姑娘会认为无韵的作品不是真正的诗。甚至获胜的革命也持同样的观点。让我们回忆一下,在那些日子,无韵诗甚至被认为不值得发表。所有现代派诗都被宣布为腐朽资产阶级的作品,自由诗是文学颓废最确信无疑的特征。
  革命对韵律的喜好难道仅仅是偶然的偏爱吗?大概不是。在韵律和节奏中,存在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一旦挤进有规律的音步,混乱的世界随即变得井然有序,清楚明了,美丽迷人。如果一个女人厌倦人生走向死神,死亡便与宇宙的秩序和谐地融为一体了。即使这首诗是为了对人的必死进行强烈的抗议,死亡作为美好抗议的诱因也是正当的,骸骨,送葬,花圈,墓碑,棺材——这一切在一首诗里都变成了一出芭蕾,读者和诗人都在其中表演着他们的舞蹈。跳舞者当然不可能不赞成舞蹈。通过诗歌,人类达到了它与存在的一致,而韵律和节奏便是获得一致的最天然的方式。难道革命可以无需对新秩序反复证实吗?难道革命可以无需韵律吗?
  同我一道狂吼!内兹瓦尔激励他的读者,波德莱尔写道,人生须常醉……酒中,诗中,道德中,各循其志……诗歌即酣醉,人们饮酒是为了更加容易与世界融合在一起。革命不希望被审视或被分析,革命只渴望同群众融合在一起。因此,革命是抒情的,需要抒情风格。
  当然,革命所追求的抒情风格与雅罗米尔早期创作的那种诗截然不同。一段时期,他曾急欲追求内在自我的平静冒险和迷人暗示。然而,现在他清除了他的灵魂,把它变成了一个表演真正世界喧闹马戏的宽阔场地。他用只有他才理解的独特的美去交换人人所理解的一般的美。
  他迫不及待地想起旧式的奇迹,艺术(怀着背叛者的骄傲)已经嗤之以鼻的奇迹大众化;落日,玫瑰,晨露,星辰,对故土的怀旧之情,母爱。多么美好,熟悉,清晰的世界!雅罗米尔惊喜交加地回到它那里,象一个浪子多年漫游后又回到家中。
  啊,要简单,绝对简单,简单得象一首民歌,一个孩子的游戏,一道潺潺的溪水,一位红头发的姑娘!
  啊,要回到永恒之美的源泉,热爱简单的词语,例如星星,歌曲和云雀——甚至“啊”这个词,这个被蔑视被嘲笑的单词!
  雅罗米尔也受到某些动词的诱惑,尤其是那些描写简单动作的词;走,跑,特别是漂和飞,在一首庆祝列宁周年纪念的诗中,他写道,一根苹果树枝被投到小溪里,树枝一直漂流到列宁的家乡。没有一条捷克的河流到俄国,但诗歌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在那里河水可以改道。在另一首诗中他写道,世界很快就会自由得象松树的芳香漂浮在山顶上。在另一首诗中他唤起茉莉的芳香,这香味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变成了一艘看不见的帆船,在空中航行。他想象自己在这艘芳香四溢的船上,向远方飘去,一直漂到马赛,根据一篇报纸上的文章,马赛的码头工人正在罢工,雅罗米尔希望作为一个同志和兄弟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他的诗歌也充满了所有运动方式中最有诗意的东西,翅膀,夜晚随着翅膀,轻轻地拍打而搏动。渴求,悲伤,甚至仇恨都有翅膀。当然,时间在不变地沿着它那带翅膀的路行进。
  所有这些诗句都暗示了一个对广大无边的拥抱的希望,使人联想到席勒的著名诗句:Seid,umschlungen,Mi-llionen!Diesenkussderganzenwelt!①(德语:大家拥抱吧,千万生民!把这亲吻送给全世界!——译注)这种对宇宙的拥抱不仅包括空间,而且还包括时间,不仅包括马赛的码头,而且还包括那个神奇、遥远的岛屿——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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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欢乐颂》中的诗句。
  雅罗米尔一直把未来看成是一个令人敬畏的神秘事物。它包含着一切未知的东西,因此,它既诱人又令人恐惧。它是确定的反义词,是家的反义词,(这就是为什么在焦虑不安期间,他要梦想着老人的爱情,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再有未来)。然而,革命赋予了未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它不再是一个神秘事物;革命者熟悉未来。他从小册子,书籍,报告,宣传演说中知道了它的一切。它不令人恐惧;相反,在一个不确定的现在,它提供了一个确定的安息所,革命者朝它伸出手臂,就象一个孩子朝母亲伸出手臂一样。
  雅罗米尔写了一首描写一个共产党工作者的诗。一个深夜,当喧哗的会议被晨露代替(在那些日子,一名战斗的共产党人总是被表现为一名喜欢争论的共产党人),他在书记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窗下的电车铃声在这位党的工作者的梦里,变成了世界上所有钟摆的欢乐洪亮的声音,宣告将不再有战争,全球属于工人阶级。这位党的工作者意识到,靠神奇的一跃,他不知怎么已来到了遥远的未来。他站在一块田地之间,一位女人驾驶着拖拉机朝他驶来(未来的妇女通常被描写成拖拉机手),她惊讶地认出这位工作者就是从前的社会主义英雄——往昔的劳动者,为了她现在能自由而幸福地耕地,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她从机器上跳下来迎接他。“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世界。”她说,并想要报答他。(看在上帝面上,这位漂亮的年轻女人怎么能报答一个疲倦不堪的老工作者?)这时,窗上的电车发出特别有力的鸣声,这位睡在党的办公室角落的狭窄沙发上的男人醒了过来……
  雅罗米尔写了好几首类似的新诗,但他还是不满意。除了雅罗米尔和他的母亲,没有人读过这些诗。他把它们全都寄给日报的文学编辑,每天早晨都要细心地翻阅报纸。一天,他终于发现三版上方有一首五节四行诗,他的名字用粗体字印在诗题下面。这一天,他骄傲地把这期报纸递给红头发姑娘,要她仔细地看一遍。姑娘未能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她通常忽略诗歌,因此根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雅罗米尔最后不得不用手指着这首诗。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一个诗人!”她钦佩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雅罗米尔告诉她,他写诗写了很久了,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札手抄的诗。
  红头发姑娘开始读这些诗,雅罗米尔告诉她,有一段时期他曾放弃了诗歌,是她鼓舞了他回到它身边。遇见她就象遇见了诗歌本身。
  “真的吗?”她问,雅罗米尔点了点头,她拥抱他,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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