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四章 诗人在逃跑(3)

  “你看了报纸吗?第一版列出了一百条供五一节使用的口号,这是中央委员会宣传机关提出来的。难道没有一条合你的意吗?”
  一个区委会的矮胖年轻人正面对雅罗米尔。他自我介绍是高教五一委员会的主席。
  “梦想就是现实——呃,这是最粗糙的一种理想主义!取消教会——我十分赞同你,同志,但这目前与党的宗教政策相抵触。让半心半意的人灭亡——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这样的权力,用死亡来威胁人民?给想象以权力——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在爱情中进行革命——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好吗?你想要的是与资产阶级婚姻对立的自由恋爱,还是与资产阶级淫乱对立的一夫一妻制?”
  雅罗米尔声明,革命必须改变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爱情的家庭,否则它就不会是一场革命。
  “不错,”矮胖的年轻人承认,“但这样写可能好得多:‘社会主义万岁!社会主义家庭万岁!’你瞧,这个口号就是直接从报纸上来的。你本来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生活在别处,法国学生在巴黎大学的墙上写道。是的,他非常了解这一点。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离开伦敦去爱尔兰的原因,在那里人民正在造反。他的名字是帕西·雪莱,二十岁,带着成百的传单和宣言,作为将保证他进入真正生活的护照。
  因为真正的生活在别处。学生们正在搬起大鹅卵石,推翻汽车,筑起街垒;他们的进入世界是喧闹和壮观的,被火焰所照亮,被催泪弹的爆炸所辉耀,生活对兰波来说艰难得多,他梦想着巴黎公社的街垒,却不能离开沙勒维尔。但在一九六八年,成千上万的兰波筑起了他们自己的街垒。他们站在街垒后面,拒绝与这个世界的临时主人作任何妥协。人的解放必须是彻底的,否则毫无意义。
  一里路外,在塞纳河的对岸,这个世界目前的主人继续过着他们正常的生活,把拉丁区⑦的骚动看成是发生在很远的事。梦想就是现实,学生们在墙上写道,但似乎反过来才是真实的:他们的现实(街垒,推翻的汽车,红旗)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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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拉丁区位于巴黎塞纳河南西,是大学生和艺术家群集之处。
  但是这在任何时候都决不是清楚的——现实是一场梦,还是梦是一个现实。那些聚集在大学,头上飘扬着红旗的学生们兴高彩烈地来到这里,但同时他们心里明白,如果他们留在家里,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1949年的捷克学生标志着梦不再仅仅是梦这样一个有趣的过渡时期。他们的欢欣仍然是自愿的,但同时也已经是强迫的了。
  学生们沿着街道前进,雅罗米尔走在他们旁边;他负责旗帜上的口号和同伴们的演说;这次他不再发明引起争议的警句,而仅仅抄下几条中央宣传机关提出的口号。他领着大家呼口号,就象军队里的下士喊步伐一样,他的同伴们跟在他后面有节奏地吼叫。
  游行队伍已经通过了文策斯劳斯⑧广场的检阅台,身穿蓝色衬衫的青年们伴随着临时凑成的乐队载歌载舞。一切都是欢快和自由的,刚才还是陌生的人们,也带着真诚的同志之谊加入了进来。但是,帕西·雪莱不快乐,帕西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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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文策斯劳斯(1361-1419),德意志国王和波希米亚国王。
  他在都柏林已经几个星期了,散发了许多传单,警察对他了如指掌,但他却没有交上一个爱尔兰朋友。生活仿佛总是在别处。
  要是至少有一个街垒可爬,有枪炮声多好!雅罗米尔觉得,节日游行似乎仅仅是对伟大革命示威的苍白的模仿,它们没的真义,很快就烟消云散。
  他想起了那个囚禁在出纳员笼子里的姑娘,凄然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幻想着一个勇敢的功绩:用铁锤砸破商店橱窗,把受惊的顾客推在一边,打开出纳员的笼子,当着旁观者惊呆的目光,把这位被解放了的褐发姑娘带走。
  他幻想他们手挽手穿过拥挤的街道,沉浸在爱情之中,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他们周围旋转着的舞蹈不仅仅是舞蹈,而是朝着街垒的行进,这一年是1848年,1870年和1945年,场景是巴黎,华沙,布达佩斯,布拉格和维也纳,参加者是同一群人,永远从一个街垒跳到另一个街垒,他拉着恋人的手和他们一起跳……
  当他看见他时,他手上还能感觉到她手的温暖。他正在朝他走来。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一个年轻女人在他身边轻快地走着。她没有象在街上跳舞的大多数姑娘那样穿着蓝色衬衫。她象一个流行时装模特儿一样优雅。
  这位魁伟的男人心不在焉地扫视人群,向四下里点头致意。当他离雅罗米尔只有几步远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雅罗米尔一时慌乱,象所有认出并注目著名人物的人一样,也低下了头。这个人以漫不经心的一瞥回敬他的动作(就像我们向不认识的人致意一样),他同伴的头微微地、含糊地动了一下。
  啊,这个女人真美丽!她决不是幻想,她是那样真实,在她真实的躯体的光辉下,那位出纳员小间(浴缸)的姑娘渐渐变成影子,从雅罗米尔的身边消失了。
  雅罗米尔站在人行道上,屈辱孤单,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渐渐远去那一对。是的,正是他,他那亲爱的大师,收到装有二十个电话听筒包裹的人。
  夜幕渐渐降临城市,雅罗米尔渴望遇见她,有几次,他跟踪一个女人,这女人的背影使他想到她的背影。假装在追逐一位消失在人群中的女人是令人激动的。于是他决定在他曾看见她进去的那幢公寓房子前散步。他似乎不大可能在那里再次遇见她,但只要他母亲还没睡觉,他就不想回家(只有在夜里,当母亲睡着了,父亲的照片复活时,他才能忍受他的家。)
  他在这条孤寂、偏僻的街上走来走去,五一节喜庆的旗帜和丁香花似乎没有在这条街上留下任何痕迹。公寓窗户里的灯一盏盏亮了。底楼的窗子也照亮了,雅罗米尔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姑娘面孔。
  不,不是他的黑头发出纳员,是她的朋友,那个瘦削的红头发姑娘。她正走到窗子跟前,准备放下窗帘。
  雅罗米尔几乎压抑不住他的失望。他意识到姑娘已经看见了他。他的脸红了,就象当那位悲伤、漂亮的女佣人从浴缸里抬起头来望着浴室门时他所做的那样:
  他跑开了。
  五月二日,晚上六点钟。女售货员们拥到了大街上,一件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红头发姑娘独自走了出来。
  他试图藏在一个拐角后面,但已经太晚了。她看见了他,朝他奔来。“先生,你知道,在夜里朝别人窗户里窥望是很不礼貌的!”
  他的脸红了,试图用说话来摆脱昨夜那件叫人尴尬的事。他担心这个红头发姑娘在场会毁掉他遇到褐发姑娘的机会。但这位红头发姑娘非常多舌,没有打算放雅罗米尔走。她甚至邀请他送她回公寓房子(她说,送一位年轻女士回家,比透过窗子窥视她要有礼貌得多)。
  雅罗米尔绝望地一直把眼睛盯着商店的门。“你的女朋友在哪里?”他终于问道。
  “你来迟了。她已经走了。”
  他们一道朝姑娘的住处走去,雅罗米尔得知,这两个姑娘都来自农村,在商店里找到了工作,同住在一间房子里。但那个褐发姑娘已经离开了布拉格,因为她就要结婚了。
  当他们停在公寓前面时,姑娘说:“你不想进来坐一会儿吗?”
  雅罗米尔惊异、慌乱地走进她的房间。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开始了拥抱、接吻,一眨眼他们已经坐在一张铺着毛绒床罩的床上。
  这一切全是那样迅速,简单!他还来不及想想摆在他面前的那个艰难的、决定性的实在任务,她已经把手放到了他的大腿之间。他欣喜若狂,因为他身躯的反应正是一个年轻人应该做出的那样。
  “你真行,你真行。”她不断地在他耳边悄声说,他躺在她的身旁,深陷在枕头里,快活极了。
  “在我之前你有过多少女人?”
  他耸了耸肩,神秘地微笑着。
  “你不愿说?”
  “猜吧。”
  “我想大概在五个到十个之间,”她大胆地估计。
  他心里充满了快活的骄傲;他仿佛觉得他刚才不仅是在同她作爱,而且也是在同五个或十个别的姑娘作爱。她不仅使他摆脱了童贞,而且还使他感到像一个“很有本事和经验”的男人。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她的裸体使他充满了激情。他过去怎么会如此盲目,竟然认为她长得难看?她的胸脯有一对真正的、无可指责的乳房,她的下腹有一簇真正的、无可指责的毛发!
  “你光着身子比穿着衣服还要漂亮。”他说,继续赞扬她的诱人之处。
  “你喜欢我很久了吗?”她问。
  “噢,是的,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注意到你常常来商店。然后你总是在外面街道上等我。”
  “说得对。”
  “你害怕向我发起任何攻势,因为我从来不是单独一人。但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在一起。因为我也喜欢你。”
  他望着她,让她最后的话在他心里回荡。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当他备受孤独折磨,当他不断拼命投身到会议和游行中,当他不停地跑了又跑时,整个期间,他的成年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这个墙皮已经剥落的朴素的小房间一直在默默地等待他,这个房间和这个平凡的女人,她的身躯终于在他和人群之间创造了一种肉体联结。
  我愈是作爱,我就愈想干革命——我愈是干革命,我就愈想作爱,巴黎大学的一条标语宣称。雅罗米尔第二次刺入了红头发姑娘的身躯。成熟必须是彻底的,否则就根本不存在成熟。他久久地、愉快地跟她作爱。
  帕西·雪莱象雅罗米尔一样有一张女孩般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他跑过都柏林的街道,不停地继续往前跑,因为他知道,生活在别处。兰波也不停地跑——到斯图加特⑨到米兰,到马赛,到亚丁⑩,到哈拉尔[11],然后回到马赛,但到这时,他只有一条腿了。很难用一条腿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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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西德城市。
  ⑩南也门首都。
  [11]埃塞俄比亚省城。
  他从她身上滑下来。当他伸开四肢躺在她身旁,疲倦不堪,心满意足时,他想到他不是在两番爱的较量后休息,而是在一次长途奔跑后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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