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三章 诗人自渎(2)

  他一有机会就审视和调整他的外貌。每次打商店橱窗经过,他都要飞快地瞟一眼自己。他愈是关注自己的容貌,它就变得愈熟悉,而同时它也就变得更令他懊恼和痛苦。瞧:
  他正从学校回家。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轻女人从远处朝他走来。他们不可避免地愈走愈近。雅罗米尔发现这位女人很美,于是他想到自己的脸。他企图做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冷然一笑,但又害怕不会成功。他只想着自己那张愚蠢的脸。那女孩似的稚气使他在女人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他整个人都是那张愚蠢小脸的体现,那张脸此刻变得很僵硬——多可怕!——羞愧难当。他加快步子,想尽量不让那个女人瞧他,倘若一个美丽的女人看到他红脸,他将永远不能洗刷这一耻辱!
  在镜子前面花去的钟点总是把他投入绝望的深渊。然而,幸运的是,还有一面镜子使他升到了星空。这面天上的镜子就是他的诗歌;他渴望还未写旧的诗句和已经创造出来的诗句,他带着男人回忆美丽女人时的那种愉快收集他的诗歌;他不仅是它们的作者,而且是它们的理论家和编年史家;他为他的诗写文章,把他的作品分为各个阶段,给这些时期命名,结果在两三年之内,他就学会了把他的诗看作一个值得文学史家重视的发展过程。
  这给了他安慰:在深渊,他活在一个日常生活的领域里,上学,同母亲和祖母一道吃饭,面对着单调乏味的空虚。而在天上,却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灯火辉煌的路标,时间分割为一道道灿烂的光谱,他无比兴奋地从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坚信他将落在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具有巨大创造力的时代。
  另一个使他充满信心的原因是,他坚信他是一笔珍奇财富的继承人,尽管他的容貌(以及他的生活)毫不出众,可他却是一个上帝的选民。
  让我们来阐明这个意思:
  雅罗米尔继续去看画家,但并不常去,因为玛曼经常劝阻他;他早就不再绘画了,有一次他给画家看了一些他写的诗,从那以后,他渐渐把所有的诗都拿给画家看。画家津律有味地读着这些诗,有时候还留下它们给朋友们看,这使雅罗米尔得意非凡,因为对他来说,画家——他曾对雅罗米尔的画十分怀疑——始终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权威。雅罗米尔相信,估量艺术价值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在初学者心中就象保藏在法国一个博物馆的白金米达尺一样神圣),而画家就知道这一标准。
  但有件事使雅罗米尔感到困惑:他总是不能事先猜到哪首诗会受到画家的垂青。有时他会对雅罗米尔用左手随意写的一些小诗备加赞赏,有时他又会冲着作者本人认为是自己杰作的一首诗打呵欠。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雅罗米尔不能认出自己作品的价值,这不就表示他是在不经意地、胡诌地、机械地写诗,没有真正的理解,因而也没有真正的才能(正如他曾用一个偶尔创造出来的狗头人世界使画家着迷一样)吗?
  “瞧这儿”,有一次谈话涉及到这个问题时,画家说,“你在这首诗里表达的观念并不是你思维的结果,对吧?是的,完全不是:他只是偶然产生的,突如其来、出乎意料地就来到你头脑里。这个观念的真正作者不是你,而是你内心的某个人,你头脑中的一个诗人。这位诗人就是流过每个人身上强有力的潜意识流。这不是你的成就,而是潜意识流——它没有偏爱——碰巧选择你作了它的小提琴的弦。”
  画家是想来一番有关谦虚的布道,但雅罗米尔却立刻从这番话里发现了一颗闪光的珠宝来装饰他的自尊。好吧,就算这些诗歌的意象不是他创造的,但一种神奇的力量还是把他选为了它的乐器。因此,他可以以某种比“才能”大得多的东西为荣,他可以以“选择”为荣。
  而且,他从来没有忘记温泉疗养地那位女士的预言:这个孩子有远大的前程。他相信这些话,仿佛它们是神的预言。在雅罗米尔的头脑中,未来是地乎线外未知的王国,在那里,革命的模糊观念(画家经常谈到革命的不可避免)和诗人狂放不羁的模糊观念混杂在一起。他知道,这个未来的王国将满载他的荣誉,这种认识给了他一种确信感,这种确信感(分离的,独立的)同他所有痛苦的怀疑相互并存。
  呵,每当雅罗米尔下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照着镜子,时而望着这一面,时而望着那一面,日子显得是多么漫长和空虚啊!
  这怎么可能?人们不总是在说青春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吗?那么,为什么他感到如此缺乏生命力?如此空虚?
  这个词就象“失败”一词一样令人不愉快。还有一些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讲(至少在家里,在这个空虚的城堡里)。比如,“爱情”或“姑娘”这样的词。他多么讨厌居住在底楼的那三个亲戚!他们经常举办舞会,一直折腾到深更半夜,不时传来喧闹的谈笑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象在撕裂雅罗米尔的灵魂,他蜷缩在被窝里,无法入睡。他的表兄只比他大两岁,但这两岁却造成很大区别。表兄是一个大学生,常把一些迷人的姑娘带到自己的房间(得到他父母的理解和赞同),对雅罗米尔既和气又冷淡。雅罗米尔的姨父很少在家(他一心忙于继承的行当),但姨母的声音却在整幢房子里响个不休。每当遇见雅罗米尔,她都要问那个千篇一律的问题:你同女孩们的关系处得怎样?雅罗米尔真想在她脸上啐一口,因为她那居高临下的快活的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并不是他同女孩子们没有任何来往,而是他与她们的约会非常少,象天上的星辰一样寥寥。“女孩”这个词就象“孤独”和“失败”这些词一样令人沮丧。
  尽管他与女孩子们在一起的实际时间很短,但每次约会前,他都要长时间地期待。不仅仅是在做白日梦,而且是在做艰苦的准备。雅罗米尔深信,要使约会成功,最重要的是能说会道,避免令人尴尬的沉默。因此,一次约会主要是对谈话艺术的一次练习。他为此专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适合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有关别人的轶事,而是有关他自己生活的故事。由于他自己经历的冒险太少,于是他便编造了一些。他很有分寸:在这些杜撰(或读来或听来)的故事中,他都是让自己做主人公,但并没有使他变成一个英雄。它们只是为了驱使他不引人注意地跨过沉闷不变的领域的界线,进入行动和冒险的领域。
  他也从各种诗歌中抄一些诗句(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些诗歌并不是他自己特别喜欢的),这些诗赞扬了女性的美,可以冒充他自己的观察。比如,他草草记下这句诗,“一面骄傲的三色旗是你的面孔:你的嘴唇,你的眼睛,你的头发……”这样的诗句,只需移动一下有韵律的成分,便可以作为一个突发的独到思想讲给女孩听,就象是一句恢谐的恭维:“你知道,我刚刚意识到你的面孔象一面可爱的三色旗!你的眼睛,嘴巴,头发。从现在起,我将决不在别的旗帜下效劳!”
  瞧:雅罗米尔正出去赴约。他一心只想着准备好的诗句,他担心他的声音会不自然,他的话听起来会象一个拙劣的业余演员在背诵台词。在最后一刻,他决定不讲这些话了,但由于他根本没考虑过别的话,所以他无话可讲。这天晚上的约会结果变得痛苦、尴尬,雅罗米尔感觉到女孩子在暗暗嘲笑他,于是他怀着彻底失败的心情向她告别。
  他一回到家就坐在桌前,愤怒地在纸上乱划:你的眼光就象温热的尿,我的燧发枪瞄准你有如脆弱麻雀的愚蠢思想开火,肥胖的青蛙扑通一声跃进你大腿之间混浊的池塘……
  他写了又写,然后心满意足地读着他的诗句,对他那奔放不羁的幻想得意洋洋。
  我是一个诗人,我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对自己说,然后在日记里写道:“我是个伟大的诗人,我有非凡的敏感,我有恶魔的幻想,我敢于感觉……”
  玛曼回到家,径直走进她的房间。
  雅罗米尔伫立在镜子前,研究着他那张可厌的孩子脸。他久久地凝视着它,直到终于辨出一点不寻常的、精选的东西。
  在隔壁房间,玛曼踮着脚把丈夫那张装金框的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
  那天她得知,她的丈夫曾长期与一位犹太姑娘有暖昧关系,甚至在战前他们的关系就开始了。德国人占领了波希米亚后,犹太人不得不在衣袖上戴上屈辱的黄星,可他没有弃绝她,照样去看她,并且尽量帮助她。
  后来他们把她赶到特里森犹太人区,于是他采取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几个捷克看守的帮助下,他成功地溜进了严密看守的集中营,和他的情人见了几分钟面,被第一次的成功冲昏了头,他企图重建伟绩,结果却被逮住,他和那姑娘都没有再回来。
  顶在玛曼头上无形的骨灰盒随着丈夫的照片一道被丢弃了。她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高傲地挺直走路,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高昂着头。所有精神上的悲伤现在都是别人的遗产。
  一个犹太老妇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这位老妇是她丈夫情人的一个亲戚,她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她:“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勇敢的人。”接着又说:“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我全家都死在集中营了。”
  坐在她面前的这位犹太女人充满了庄严的悲哀,而玛曼感受的痛苦却毫无光彩。那是一种卑下的痛苦,可怜地在她内心扯动。
  你的干草堆在雾中冒烟
  把她的一瓣心香点燃
  他写道,想象着一个姑娘的尸体埋葬在田野里。
  死亡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诗里。玛曼(她仍是他全部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把这个意念错误地解释为由于过早地经历了生活的不幸,使儿子的感觉变得早熟的缘故。
  实际上,雅罗米尔描写的死亡与真正的死亡没有多少关系。在现实生活中,死亡只有在它穿透了老年的罅隙时才会降临。对雅罗米尔来说,死亡无限遥远;它是抽象的;它不是现实,而是一个梦。
  他在这个梦里寻找什么呢?
  他在寻找无限。他的生命毫无希望地渺小,周围的一切平淡而灰暗。死亡是绝对的。它既不能被分离,也不能被冲淡。
  他同姑娘们在一起的真实经验是微不足道的(几次抚摸和许多毫无意义的话),她们的销声匿迹才是壮丽的。当他想象一个姑娘埋在田野里时,他突然发现了悲伤的崇高和爱情的伟大。
  在他的死亡之梦中,他不仅在寻求绝对,而且也在寻求快乐。
  他梦想着一具尸体在土壤里慢慢消融,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美的爱的行为,一种躯体融入大地的甜蜜的转化。
  尘世继续伤害他。一见到女人他就脸红心跳,羞愧难当,到处都碰上嘲笑的眼光。在他死亡的幻想中,万籁俱寂,可以不受干扰。静静地、幸福地生活。是的,雅罗米尔的死亡就是活着。它同一个人无需进入世界的那段时期极其相似,因为在母亲腹部的拱顶下,他自身就是一个世界。
  他渴望在这样的死亡中,一种近似于永恒的幸福的死亡中跟一个女人结合。在他的一首诗里,一对情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他们融为一体,变成一个不能移动的人,然后渐渐变成一块坚实的化石,永世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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