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二章 泽维尔(2)

  泽维尔现在正绕过桌子朝那双眼睛移去。“我是个老留级生。”他说,把手放在她肩上(啊,那肩膀就象胸脯一样柔软!)。“相信我,”他继续说,“再没有比一年后又回到同样的教室,坐在同样的旧课桌前更伤心的事了……”
  接着他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睛朝他抬起来,一股幸福的浪潮席卷了他。泽维尔知道,现在他可以把手再往下移动,抚摸她的胸脯,她的腹部,或别的什么,她已惊恐万分了。但他没有移动他的手;他用手掌把她的肩头托起来,一个美丽的山包,看上去真美,真令人满足;他不想再要别的什么了。
  有一阵子,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女人好象在仔细聆听,接着她悄声说:“你得离开,快点。我丈夫要回来了!”
  对泽维尔来说,捡起书包,从窗户跳到桥墩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内心充满了幸福,这个女人正处于危险中,他必须同她待在一起:“我不能扔下你!”
  “我的丈夫!走开!”她恳求道。
  “不,我要跟你待在一起!我决不是胆小鬼!”泽维尔宣布道。这当儿,已经能清清楚楚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了。
  女人试图把泽维尔推向窗户,但他知道他决不会抛下一个正处于危险中的女人。从寓所的深处他已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在最后一刻,泽维尔扑在地板上,爬到床下。
  床用五块木板托着撕破的褥垫,地板与床之间的空间同一口棺材大小差不离。但与棺材不同的是,这里的气味很好闻(是床垫的稻草味),而且听得清楚(脚步声发出很大的回响),看得分明(灰色褥套的斜上方现出那张他知道他决不会抛弃的女人的脸,一张被三束褥套里伸出的草戳穿的脸)。
  他听见那脚步声很重,他转过头去,看见一双皮靴重重地穿过房间。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种深切的痛苦感掠过周身:那声音听上去就象几分钟前他听到的那样忧郁,惊恐,和动人。但是,泽维尔是理智的,克制住了他那突发的嫉妒痛苦;他明白那女人正处在危险中,她在用可供她使用的武器保护自己:她的脸和她的忧郁。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同他刚才看见的那双大步走过楼板的黑皮靴非常相配。然后他听见女人说,不,不,不。脚步声蹒跚着朝他的藏身处走来,他躺在下面的那低矮的床顶更加往下陷,几乎触着了他的脸。
  他又听见女人说,不,不,请不要在现在,泽维尔看到她的脸靠在粗糙的褥套上,那张脸象是在对他诉说它的羞辱。
  他很想从他的棺材里站起来,他渴望去拯救那个女人,但是他知道他决不能这样,她的脸看上去那样近,就俯在他上面,哀求他,从她脸上伸出来的三束草就象是三枝箭。泽维尔头上的木板开始有节奏地晃动,象三枝箭刺穿女人脸的稻草有节奏地搔他的鼻子,使得他突然打了个喷嚏。
  泽维尔头上的所有动作都停止了;床也不动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泽维尔也屏声静气,接着,“那是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女人的声音回答,沉默了片刻,那男人说,“那是谁的包?”泽维尔听见很响的脚步声,看见皮靴大步朝窗户走去。
  “这家伙竟穿着皮靴在作爱!”泽维尔愤怒地想。他很气忿,感到他的时候到了。他双肘着地,从床下往外爬,直到能看见室内发生的事。
  “谁在那儿?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了?”男人的声音吼道,泽维尔看到黑皮靴的上方是一条深兰色的马裤和深兰色的警察制服。那男人仔细地审视房间,然后朝那个大腹便便的衣柜奔去,衣柜的形状就象在暗示有一个情人藏在里面。这当儿,泽维尔从藏身处跳起来,轻快如猫,敏捷似豹。穿着制服的男人打开装满衣服的衣柜,把手伸到里面。此时泽维尔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当这人准备再次把手伸进去抓隐藏的情人时,泽维尔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猛地把他推进衣柜。他关上衣柜门,锁上它,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然后朝女人转过身去。
  他面对着那双张得大大的褐色眼睛,听见衣柜内吟吟的撞击,响声与叫声被大量衣服捂住,以至于听不清那男人的叫骂。
  他在那双大眼睛的注视下坐下,轻抚着女人的肩膀,他的手掌感觉到她裸露的皮肤,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只穿了一件薄簿的套裙,袒露的酥胸在套裙下面诱人地起伏。
  衣柜里的撞击声仍在继续,泽维尔把女人紧紧搂在怀里,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吸进去,但她的轮廓似乎在逐渐溶化,最后只剩下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告诉她不要害怕,并把钥匙给她看,证明衣柜已安全地锁上了,他提醒她,她丈夫的牢房是由坚固的橡木做的,那位俘虏既不能打开锁,也不能破门而出。然后他开始亲吻她(他的双手仍然搂着她的双肩,他是如此情意绵绵,以致不敢把手移下去触摸她的乳房,不敢拿它们令人眩晕的诱惑冒险),他的嘴唇接触到她的面颊时,他觉得自己象是被一片浩瀚无边的水淹没了。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他听见她在问。
  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回答说,用不着担忧,一切都很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对衣柜里的噪声他不感兴趣,就象对电唱机里发出的风暴或城市另一头发出的狗吠声一样。
  为了证明他对情势的控制,他站起来,镇静自如地视察房间。接着他大笑起来,因为他看见桌上有一根铅头棍捧。他把它检起来,走到衣柜跟前,对着衣柜侧面狠狠敲了几下,以回答从里边传出的撞击声。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女人又问。泽维尔回答说,“我们离开这儿。”
  “那他怎么办?”她问。“一个人两三个星期可以不吃东西,”泽维尔说,“等我们一年后回来,就会发现一具穿着制服和皮靴的骷髅。”他再次走到那件砰砰作响的家具前,用棍棒敲击它,笑着,并望着女人,希望她会同他一起笑。
  但是她仍然很严肃,重复道,“我们到哪儿去?”泽维尔试图解释,可她打断他的话说,这是她的家,而泽维尔要带她去的地方既没有她的衣柜,也没有她的小鸟。泽维尔回答说,家既不是衣柜,也不是笼中的鸟,而是我们所爱的人的存在。接着他又说,他自己就没有家,或更确切地说,他的家是由四处漂泊组成。他说,他只有靠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从一处景色到另一处景色才能生存,假如他在一个地方待得太长,他肯定会死去,就象她丈夫在衣柜里如果待上几星期肯定会死去一样。
  谈话间,他俩都感觉到衣柜里已经安静下来。这沉寂是那样显著,就象一场风暴后令人神爽的间歇使他们兴奋;那只金丝雀开始唱起来,窗户上洒满夕阳的余辉。这情景就象一次邀人旅行一样美好,象主的恩惠一样美好,象一个警察之死一样美好。
  女人抚摸着泽维尔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出于自愿接触他,也是泽维尔第一次看清她真正的、实在的轮廓。她说,“好吧,我们走。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请等一下,我要拿几样东西。”
  她再次抚摸他,微笑着,朝门口走去。他望着她,眼光里忽然充满了安宁;他看到她的步态象一个水生动物一样柔软而飘逸。
  然后他躺在床上。他感觉很好。衣柜很安静,那男人好象睡着了,或是上吊了。万籁俱寂中传来太空的悄语,莫尔道河的喃呢和城市压抑的声响,这声音是那样遥远,就象森林里的飒飒声。
  泽维尔觉得自己又要开始漫游了。没有比旅行前那段时光更美好的了,那时明天的地平线会来看望我们,宣布它的许诺。泽维尔躺在皱巴巴的毯子上,一切都融为了奇妙的一体:柔软的床象一个女人,女人象水,水象柔软而有弹性的床铺。
  门开了,那女人回到房间里。她穿着绿色服装,绿得象水,绿得象永远令人神往的地平线,绿得象他正在慢慢而无奈地漂进的睡眠。
  是的,泽维尔睡着了。
  泽维尔并不是为了恢复精力以对付醒时的生活而睡觉的。不,那个单调的摆——睡眠,醒来——一年来回摆动三百六十五次,在他是一无所知的。
  对他来说,睡眠不是生活的反面——睡眠就是生活,而生活就是梦。他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仿佛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
  天黑了,除了提灯一片漆黑。在刺穿黑夜的圆锥形光束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飞旋。
  他跑过车站大门,迅速地穿过候车室,到了月台,一列车窗被灯光照得通明的火车正在发出嘶嘶的蒸汽声。一个晃着提灯打他身旁走过的老头,关上了车厢的门。泽维尔迅速跳上火车,老人高擎着提灯在空中划弧线,沉着的汽笛声从月台另一头回应着,火车开了。
  一进入车厢,他就停下来,试图歇一口气。他又一次在最后一刻赶到了,赶得巧是他特别引以自豪的事。别人总是按照安排好的时刻表准时到达,因此他们的一生都平淡无奇,仿佛他们在抄写老师指定的测验。他想象着他们坐在车厢里预先就已定好的座位上,进行那些预先就可知道的谈话——他们打算在那里度过一周的山间别墅,他们在学校就已熟知的日常生活次序,因此他们可以总是盲目、机械地生活而不会越雷池一步。
  而泽维尔却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在十一点钟出乎意料地到了车站。此刻他站在车厢的过道上,不知道是什么使他与那些讨厌的同学及胡子里有跳蚤的秃头教授一块参加了学校的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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